退捕渔民(左二为王树海,正中为李根富)
禁渔前,渔民的妻子在船上
退捕渔船与护渔的巡逻艇
李燕燕
编者按:2020年1月,农业农村部在官网发布关于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范围和时间的通告,宣布从2020年1月1日0时起开始实施长江十年禁渔计划。五年来,已有二十余万渔民告别渔船,上岸开始新生活。作家李燕燕在长江最重要的支流之一嘉陵江合川江段走访了部分退捕渔民,记录了他们的生活变化。
旧渔船深藏生活故事
一条船,承载几乎全部的家当。生活,自然也跟这条船紧紧维系在一起。小小渔船顺江而行,一路撒网捕鱼。船上,生火做饭,炊烟自船头袅袅升起。柴火蒸出的白米饭很香,老坛泡出的酸青菜很下饭,捕获的不值钱的杂鱼,拿点豆瓣和泡椒烧,或者熬点雪白的鱼汤,都好吃——数十年后,船上简简单单的家常手艺,竟然成了食客们赞叹不已的绝活儿。
“17岁单独打鱼的时候,我手头只有半条船。”李根富说。
半条船?父辈手里只传了半条船?半条船能用吗?听者皆很疑惑。
“我是说,家里交到我手里的,只有能买半条船的钱,其他的,都是老辈子借来的。借来的钱,终归要还,是不是?”李根富说着往事,嘿嘿直笑。
他1967年出生于合川的一个渔家。嘉陵江沿线渔民,几乎都是耕渔兼搭,李根富家却有些不一样。他们是早年“渔业社”的“专业渔民”,祖祖辈辈以渔船为家,并没有种地,甚至一直属于“城镇居民”。生存,于渔家而言是第一位。李根富没有念什么书,12岁跟着父亲学开船捕鱼,17岁便开始独自干。
一网撒下去,常见的鲫鱼、鲤鱼、草鱼、鲢鱼,卖得出好价格的白甲、青波、江团,还有船丁子、花骨鱼,各种各样千奇百怪,都曾经是渔获。壮实的汉子列举起来绘声绘色。突然,他拍拍手,“我还曾经捕到过六七十斤重的青鱼呢。”
时间长了,李根富也能从江面的水势和漩涡等判断哪里有鱼群。住在船上,夜里常常不得睡一个囫囵觉,这不,夜里九点下网,凌晨就得收网。
一路行船至码头,便沿着一级级生了苔藓的石阶,把那些肥肥大大、活蹦乱跳的渔获挑上岸去卖——渔民们都清楚,码头分布在江段的哪些地方。鲁迅先生笔下有一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码头鱼市的形成也是这么一个原理。有渔民上岸售卖江鱼,那一盆盆摆出来,银鳞闪闪,水花四溅,有人图鲜走不动道,有人看热闹看了进去,或者一个小孩看中了渔民顺手抓住的几只河蟹,吵着要……人聚多了,就成了“市”。渔民上岸,每天自有规律,一到点,岸边就有买鱼的等候多时。除了买菜的大爷太婆嬢嬢,更有餐馆老板——早有老饕中午等着要吃那江里现打起来的翘壳哩!等到渔获卖完,正是不远处的市集喧嚣之际。若是碰上赶场天,那更叫一个热闹。
渔民被人欺凌的事,也时有发生。李根富和其他渔民多少都曾碰到,在码头卖鱼,碰上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要他们白送鱼,有时甚至抢走他们的渔获。为了生存,很多时候,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只是,日子越往后,这样让人窝心的事情越少。
渔家的孩子成人早。有了老婆,双双跑船打鱼,日子苦中带甜;20岁出头,李根富做了父亲,孩子稍大一些也上了船,一家三口的生活便越发离不开这条嘉陵江了。
“跑船有趣呵。所谓‘渔家乐’嘛!”李根富说。就像有一次,七八条船一起去广元,虽说不一定有收获,但渔民们聚在一起的快乐却是实实在在。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说自己最远行船到宜宾,那里的江团是最好吃的,皮糯肉嫩;有人说现在“水老虎”(鳡鱼)少了许多,好多鱼也打不到了,是不是快绝迹了……
李根富和同伴们保存着自己做渔民时候的照片,想着有朝一日它们能成为某种纪念。是的,十年禁渔的序幕拉开后,关于过去的生活,渔民们都留下了各种纪念。有人拍了一张照,是巡护快艇和几条已经退捕的旧渔船——巡护快艇关联着他现在的工作,旧渔船则深藏着经年的生活故事。
对脑子灵活的李根富来说,生活的转型早就开始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他就尝试着做除了打鱼以外的其他活计。比如,在船上用网箱养鱼,比如,去往钓鱼城的游客越来越多,他开着船拉他们从合川城到钓鱼城,再比如,高速公路通车了,他就做起了江上餐饮。
对李根富来说,十年禁渔计划开始时,他已然能够放下曾经赖以生存的营生。
如今的他,餐厅就在渔政趸船的对面,趸船上进进出出的护渔队员,都是他熟识的渔民朋友。李根富餐厅里经营的鱼,都是来自水库的生态鱼。偶尔,也会遇见怀旧的食客,叹一句:“要说,还是江里现打起来的鱼鲜一些。”
“生态鱼一点不差哈!无污染纯绿色。听说呀,山沟里流水养鱼也越来越火,我打算进点货让大家尝尝呢!”李根富说道。
从靠江吃饭到守护它
2021年,走在蜿蜒曲折的江岸边,护渔队员王树海会被某只突然从草笼里窜出的黑色大鸟给吸引,“哎,它长得好像我养过的鸬鹚。”
若逢阳光透亮,江边清澈得可以看见群游的鱼儿。有过路者惊问:“这是草鱼吧。”“这是白鲢,别看在水里游得欢,一离开水就要仰肚皮。”王树海看鱼识鱼,自是高手。
“许多年前,水面上看不见这么多鱼,鸬鹚可就大显身手了。”王树海说。他一直记得这样的场景:一只7斤多重的鸬鹚一头扎进江水里,好半天才扑腾着翅膀跃出水面,它的嘴里衔着一条大鱼,大鱼剧烈挣扎,想要摆脱成为猎物的命运。看上去,那条鱼似乎比鸬鹚更重,它每一次挣扎,鸬鹚都要用尽全力搏击。这俨然是一场激烈战斗。最终,鸬鹚上喙最前沿的弯钩刺入大鱼的鳃盖里,大鱼渐渐不再动弹。鸬鹚用尽最后的气力,把这条大鱼带回到渔船的甲板上……虽然主人嘉奖了鸬鹚,可它显然已经累坏了,甚至有些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如果它呛了水,还得休息一个多星期呢!”
在铜溪镇,历来少有渔民养鸬鹚,虽然这种鸟是脍炙人口的捕鱼能手。关于这种绰号“鱼鹰”的大鸟,西南的渔民养得并不多。和旁人不同,16岁开始捕鱼的王树海,养鸬鹚养了几十年,“直到草街水电站启用为止。那鸬鹚水性再好,也就能下到十几米的水深,到了二三十米,就不行了”。
鸬鹚很贵,前些年一个小苗也得上千元。当年,王树海是在江苏买的鸬鹚。到手的,也就是巴掌大的小苗。他挑鸬鹚时记着一番传统说法:脸儿要方正,眼睛要鼓,而且越鼓越好。鸬鹚苗买回家,王树海便把它捧在手心里,时时刻刻盯着,连吃饭都捧着个碗,蹲着看这毛茸茸的小家伙的动静——他动筷之前,先给它喂了一条小鱼。一边悉心饲养,一边加紧训练,最终,长大的鸬鹚成了他打鱼时的好搭档。
据说,鸬鹚非常聪明。它们记得上回在哪个位置捕过大鱼,甚至会鸣叫着拍着翅膀,提醒驾着小船的主人。有时,也会等到主人的小船停在江中,它们四散飞去,然后各自找准位置跳下水。它们的眼睛,能够在水下清晰地观察和聚焦,发现那些潜在的猎物。
王树海的鸬鹚,甚至抓到过青波这样难得的“优质鱼”。但鸬鹚并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失败的时候也有——毕竟,每抓一条大鱼,都有一番搏斗的经历,差不多半天抓上三条,就得停下来歇歇气。与鸬鹚处着处着,就成了好朋友。王树海心疼他的鸬鹚。在他看来,鸬鹚虽然聪明勇敢,但也有脆弱之处——它们受不得热,如果在夏天抓鱼,很容易生病。所以,王树海的鸬鹚,六、七、八月都在家“避暑”,他打鱼回来给它们喂,直到九月秋凉,鸬鹚才恢复“工作”。实践证明,并非所有的鸬鹚都很会捕鱼。王树海前前后后养过14只鸬鹚,真能派上“大用场”的,也就一两只而已。
本世纪初,随着草街航电枢纽的建成投用,嘉陵江合川段水位上涨,不再适合鸬鹚捕鱼了。对王树海来说,鸬鹚和渔民生活渐渐成为过往。
在2021年成为嘉陵江合川段首批护渔队员之前,王树海还搞过货船,专门运输河砂。大量的砂子从河床挖出,一路颠簸,到达各个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那些年,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四处开花,连通城乡的道路也不断开工,河砂是“俏货”。那些年,运砂船很能赚钱,王树海每天忙忙碌碌。长江全面禁止采砂以后,货船也渐渐被搁置。
“其实,捕鱼和运砂,都不是长远之计。过去,咱们这一段得有十来户渔民,有的人一天能捕捞三十多斤鱼,这样算下来,一天大伙儿得捕好几百斤鱼呢!那几年眼见着江里的大鱼越来越难打,卖得出价的鱼越来越少,渔民的收入也越来越少。采砂也不行啊,江底整成一个个空洞,很容易发生洪灾,更不利于鱼虾的繁殖生息。”王树海很明事理。
2020年1月,农业农村部在官网发布关于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范围和时间的通告,宣布从2020年1月1日0时起开始实施长江十年禁渔计划。伴随着这项决策部署,当地很多退捕渔民都像王树海一样,加入了公益护渔队。
“以前咱们靠江吃饭,现在换我来守护它,说起挺自豪的。这条江呀,在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王树海说。
舍去小利换来子孙福气
在李根富的船上餐厅,食客们时不时会说起他们最近看到的新闻。这不,有人指着江水,大声说刚看见一条大鱼倏地游过去,“会不会是水老虎哦?”另一个人告诉他,“这一点也不稀罕。”接着,随口说起了他看到的几个新闻报道:
——江豚数量从1012头涨到1249头,搁浅的“微笑天使”现在能凑出个“秧歌队”;刀鱼群洄游路线从断头路恢复八成,连安徽安庆段都惊现银色“刀阵”;中华鲟放流大军里最大的个头能长到一米多。
——2024年,安徽马鞍山江段捞起条“怪鱼”,老渔民仔细瞅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不是咱们念叨了十几年的鳤鱼吗?”上海那边也传来捷报,科研人员在黄浦江支流逮着太湖来的小口小鳔鮈,这鱼以前只在太湖混,现在居然举家搬进大城市“打工”了。
……
“是呀,这五年间,长江得到了休养生息。这个世界,有舍才有得。舍去眼前胡乱捕捞的一点利益,换来的是子子孙孙的无穷福气。”戴着金项链的李根富笑着说。
江岸边,身穿制服的护渔队员正在例行巡护。在嘉陵江合川段,36名护渔队员分成11个组,每20公里1组,巡护200多公里长的江段。几年前,为了帮助渔民转产就业,当地有关部门以公益性岗位的形式,招录退捕渔民组建起一支专职护渔队伍,让“捕鱼者”转身变成“护渔者”——王树海他们就是最早的一批。对这群转换身份的“护渔者”来说,哪里适合钓鱼、哪里适合撒网,他们最清楚,非法捕捞自然无从隐蔽。
对护渔队员来说,一天早中晚三次巡护,不仅仅驾驶巡逻艇在江上巡查,更重要的是,沿着江岸细细观察。有钓鱼发烧友在未禁钓水域“多钩垂钓”,护渔队员上前劝阻,有的态度还好,有的则狡辩道:“你看,我不是啥也没钓到嘛!”还有的,远远看见“穿制服的”,脚底抹油拔腿就跑……在巡逻艇上看似平静的江面、岸边也暗藏“玄机”——“老渔民”曾经凭借经验发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虾笼,非法捕捞的相关人员被渔政部门进行了处罚。面对下网捕鱼甚至电鱼等违法犯罪行为,护渔队会现场取证并立即通知执法人员。
“护渔队员就是守护长江的一双眼睛。”一位执法队员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