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背后的家庭已经拼尽了全力”

当一位大学老师打破惯例，频繁去家访，是为了什么？学者、非虚构作家黄灯在新书《去家访：我的二本学生2》（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给出了答案。

《去家访》的故事源于2017年。彼时，黄灯任教于广东F学院，在这个学校的前12年，她从未家访过。2017年暑假，应中文班毕业3年的学生黎章韬的邀请，去他的家乡云南腾冲看看。此前黎章韬因为一心想到沿海地区看一看，便考到广东F学院，毕业后又回到了老家。他的义无反顾让黄灯深感好奇，便开启了长达5年的家访之路。

在2017～2022年间，黄灯利用周末和寒暑假，搭乘高铁、长途客车、电动车、摩托车等各种交通工具，跟随自己的20多个“二本学生”回到他们在郁南、阳春、台山、怀宁、东莞、陆丰、普宁、佛山、深圳、饶平、湛江、遂溪、廉江、韶关、孝感等地的家。在高黎贡山下古老宁静的村庄、废弃的小学操场、修摩托车的地摊、没钱做任何装修的二层红砖楼房、养生蚝的海面，黄灯见到了学生们回到生命原点的真实生活状态，见到了他们的亲人、朋友、邻居，真切感受到他们的成长环境，倾听他们操劳生计的父母的心声。

通过呈现自己对学生原生家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黄灯写下《去家访》，想让更多人看清她讲台下年轻人的来路和根基，了解他们究竟是如何成为二本学生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学生之所以只能考上一所二本大学，一定是因为不够勤奋。甚至觉得如果他们高中努力一点，考一个更好的大学，毕业以后会更顺利一些。”直到去学生家里家访之后，黄灯的心态发生了改变，“确实有很多学生来自普通家庭，为了考上二本大学，他们背后的家庭已经拼尽了全力，这需要他们的父母特别重视教育，需要他们自己全力以赴，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事去瓦解他们”。

在书中，黄灯这样写1996年出生的学生张正敏：“这个女孩一直在奔跑，一直在急切地摆脱生命中的某些负荷。”她的父亲来自小乡村，目光短浅；母亲则是父亲花了2800元从越南买来的新娘。跨入大学前，她成长的每一步都要拼尽全力，每一步都是险棋，每一面都沉陷于无边的恐惧：她害怕妈妈有一天回越南再也不回来，害怕哥哥无休止地索取，害怕亲戚对妈妈的蔑视，害怕同学知道她家里的不堪，害怕男友因为她有这样的家庭而提出分手……

起初，张正敏的妈妈范氏碧（中文名黄梅香）一直想逃回自己的家中。直到张正敏和哥哥出生以后，她才改变主意，决定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张正敏现在住的家是妈妈一点点建起来的，在建房的过程中，爸爸始终袖手旁观，不但不分担任何事情，甚至竭力嘲讽、挖苦和打击她的付出。房子建好后，妈妈就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家。

这个没有身份证的越南妈妈，为了让女儿读书，种橘子、上山砍木头、为纸厂砍竹子、织蚕架、卷鞭炮、去饭店当服务员、去黑工厂打小工、打包废纸装车、到工地搅拌水泥、躲在福建深山老林砍毛竹、在浙江茶场顶着烈日采茶叶。

某天，结束当天的走访回到张正敏的房间休息时，黄灯看着张正敏从旧柜子里拖出一个破烂的纸箱。黄灯仔细数了数，里面有41本获奖证书、49张奖状、近200支高三最后一学期用过的圆珠笔。这个场景让她感受到“电击般的触动”：一个农村女孩到城里，上一所在很多人看来处于“高校鄙视链”底端的二本大学，背后是命途坎坷的母亲要从事无数种卑微的职业，瘦弱的女孩要竭尽全力优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才能实现这样的梦想。

黄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家访的意义：“如果不抵达现场，这些湮没的场景，这些正敏永远不会提及的细节，将遮蔽在我的视线之外，而我，也将无法看到讲台背后学生成长过程中更为立体、更为完整的教育图景。”

在社会惯常语境下，女性往往被她作为母亲的这一身份遮蔽。在《去家访》序言的最后，黄灯特意把书中写到的12个同学的妈妈的名字列了出来，并强调这是借助文字的庄重，“表达对中国劳动者的敬意”。

黄灯坦言，去家访对她而言是一个教育过程：“很多人觉得我给了学生很多东西，其实我的学生给我的东西更多。当你真的全身心投入跟学生的交流，会发现他们每一个人的生命状态都是多姿多彩的，会给我们很多启发和冲击。学生确实是推动老师往前走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助力，我是受益于此的，这是真正的教学相长。”

这并不是黄灯第一次将目光聚焦在她的“二本学生”身上。2020年，黄灯的非虚构作品《我的二本学生》出版，她用自己多年以来对讲台下4500名学生的观察、交流以及私下探访和毕业后的生活追踪，真切地描述了二本学生的学习、生活，以及毕业后，在既没有名校光环照耀，大多又来自底层家庭的情况下，如何努力而艰难地寻找人生出路。该书一出版便引起了社会对于“二本学生”群体的持续关注和广泛热议。

但这本书所展现的内容只是黄灯原计划写的“十年从教记”的一部分，所以她的笔没有停下，直到《去家访》出版，她所有的表达才终于完整。

为什么会关注“二本学生”？黄灯的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是平均数。截至2023年6月，中国普通高等院校2820所，包含本科院校1275所、高等（专科）院校1545所。其中双一流高校和双一流专业加起来不到150所，二本学生，是沉默的大多数。

在黄灯看来，中国二本院校的学生，“从某种程度折射了中国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他们的命运，勾画出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

关于“二本学生”的故事表达完整了，但黄灯也许还会继续写下去。2019年夏天，黄灯离开从教15年的广东F学院，去了深圳的一所专科职校。正如她在《去家访》结尾处留下的那句话：“归途列车抵达处，是我无尽旅途的新一程。” 谢江珊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