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慈近照
左起依次为三毛,三毛的父母,陈天恩、陈天慈及其母亲(受访者供图)
《我的姑姑三毛》封面 (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陈天慈1972年出生,是知名作家三毛的大弟弟陈圣的女儿。从1981年三毛结束在外漂流的日子回台湾的父母家定居,直至其1991年离世,陈天慈和双胞胎姐姐陈天恩与小姑前后“黏”在一起的时间有十余年。近日,陈天慈携新书《我的姑姑三毛》来沪,在接受采访时她表示:“对我来说,小姑就是三毛,三毛就是小姑。”
◆记者 郭爽 摄影报道
小姑是个“孩子王”
三毛这个笔名,两个字加起来共十个笔画,十全十美。“小姑的本名陈平,两个字之间原本还有个写法复杂的字,以表明辈分,她自己改掉了。后来爷爷也不再给后面的孩子用这个字,对此我父亲很感谢小姑,说她为他省了不少事情。”
1979年姑丈荷西去世后,小姑短暂回了一次台北,陈天慈至今仍记得一家人首次去机场接小姑时的景象——成群的记者扛着无数摄像机,“那时话筒还要拖着长长的电线,在我们脚下乱跑,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三毛一出现,铺天盖地的问题袭来。“小姑一句也没回答,我那高大的老爸一手抱住小姑,一手抓住快要悬空的我姐姐,妈妈拉着我的手和其他家人在后面拼命跑……”抛去初见时的陌生,小姑很洋气,从言谈举止到穿衣风格,与家里人的画风都颇为不同。“我们对这个从地球另外一头回来的小姑特别好奇,总在门外偷看她,我问她:‘小姑,你会说外语啊?’姐姐也问:‘你会骑骆驼吗?’说罢不等她回答,就跑进了小姑的房间——一个新的天地。”
两个小孩就这样“闯”进了三毛的生活。
1981年,回台湾定居的小姑住在奶奶家的三楼,“奶奶家是两个公寓的房子打通,足够小孩子来回奔跑练练体力,大人也可以练练嗓子”。儿时住在奶奶家的陈天慈夜半醒来,望向门外时总能看到小姑那边还亮着灯。“我们每天都期待小姑赶紧起床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但小姑总是过了中午才起床,深夜写作、看书是她的习惯,似乎在夜晚才能除去不得已的客套与压抑。小时候不懂,常跟小姑说:‘你是不是想在晚上偷偷把我们写在你书上?最好把我爸爸小时候偷吃10个萝卜丝饼吃到拉肚子的事情也写进去’。”有时姐妹俩去喊小姑吃饭,一推门,两张小脸一左一右张望,看到小姑在她的小客厅里听音乐,陈天慈至今记得小姑穿着白色袜子的双脚跷在木头茶几上摇呀摇的样子,听的歌曲是“You are m y张三,m y only张三(你是我的张三,我唯一的张三)”。当时姐妹俩英语水平非常有限,将“sunshine(阳光)”硬听成了“张三”,至于谁是张三,就不得而知了。
小姑曾说,自己回到家就会变回陈平,绝不把“三毛”带回家。她和双胞胎侄女总是玩在一起,三个人在小姑房间开卧谈会、讲鬼故事,在地上睡一起,还会一本正经地讨论“谁睡中间”,小姑甚至是“三个孩子”里最有趣的一个。一次姐妹俩体育锻炼后回家吃冰激凌,被父亲说不要吃太多。小姑听闻,从冰箱里拿出生红萝卜分给姐妹俩:“别吃冰激凌了,吃这个。”于是姑侄三人坐在一排,像三只小兔子一样啃起生萝卜。“那是我们第一次吃生的萝卜,父亲眼看小姑把我们‘带坏’,走过时还瞪了一眼。”陈天慈笑着说。
后来姐妹俩的学校同乐会要排剧,“我被要求负责编剧,因为同学知道我家里有个幕后帮手。这真是买个小茶几,送个大沙发”。“三个诸葛亮”商议后,决定排《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的一幕。“小姑,要先写刘姥姥在乡下,还是先写她已经到了贾府?”“你想先写什么都可以,但是要说得出理由。”小姑从不指挥孩子们的想法,而是鼓励她们表达自己的意见。“没有孩子的她把我们当自己的孩子,从不说教,总是鼓励。”于是,一张张本是用来写著作的文稿纸,活生生写上了小学生的剧本草稿。在创作的过程中,姐妹俩难免有分歧,小姑就会在旁边点评:“双胞胎打架,自己打自己。”由于经费有限,那场演出三个人要身兼多职,还要负责服装道具,连男扮女装的刘姥姥出场时手里拿的帕子,都是小姑从欧洲带回来的。
在陈天慈看来,小姑是个“孩子王”,是从不在孩子面前显露半点悲哀的可靠亲人。“后来我和姐姐从事风格完全不同的工作,正是做到了小姑所说,要去勇敢做自己。如今我忙忙碌碌的每一天,更是感同身受小姑活在人群中的不容易。人生就像当年那场孩子的剧,最后完全没有照剧本走,被时间推向意想不到的远方,回头看没演好的那场戏却已经不能重来。”
“你们考最后一名,就有奖”
13岁时,三毛与流水线般的学校教育格格不入,选择在家自学。“爷爷奶奶不但没有数落这个小女儿,还默默做了很多工作,为她保密。”小姑跟当时的著名画家韩源和顾福生两位老师学习绘画很多年,因缘际会认识了白先勇老师,而有机会在《现代文学》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惑》,从此走上文学创作之路。
令陈天慈记忆深刻的是,姐妹俩就读的中学还是小姑“钦点”的。当时有好多学校邀请小姑去演讲,有一次,小姑收到了私立圣心女中的邀请,厌倦城市烦扰喧嚣的她对这个被大自然紧紧环抱的“野生”学校一见倾心,更看中了它“完人教育”的理念。“在她看来,学习成绩不重要,有趣的童年和成长的经验才是应该享受和追求的。”姐妹俩在这个学校度过了初、高中阶段,小姑总是开车去接她们,还积极参加各种“家校活动”,毫无偶像包袱,“我曾亲眼看到小姑来学校时,隔壁班那个严肃的国文老师嘴巴已经咧到后脑勺”。小姑还特意为姐妹俩设了个“学渣奖”,即考倒数第一名就有丰厚奖励。“可惜这个奖难度太高,不仅控分难,班里50多人竞争压力太大了,终于还是没有拿到过。”陈天慈笑着说。
初中毕业典礼上,陈圣作为家长代表被邀请上台:“大家好,我是三毛的弟弟,四毛。今天我的演讲是‘迷你裙’,一定是短而精致,好看也好听。”虽然他的演讲准备充分、笑点不少,但小姑一开口,他瞬间被比了下去:“迷你裙不是越短越好,太短也有碍观瞻,演讲的重点不在长度,而在宽度……”初中毕业典礼在小姑的祝福声中落幕。“那是我最好的毕业礼物。从小学放学时在校门口数树叶,到一遍遍来山上的学校,她一直陪着我们。可惜高中毕业典礼小姑缺席了,就在毕业的前三个月,高考前。她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还是给了我最开心的少女时代。”陈天慈说。
追寻小姑曾经生活的“坐标”
1988年,小姑首次去上海。“爷爷奶奶是在上海出生的,上海话说得很地道。童年时小姑和我爸也常在去上海餐厅时争着用上海话点菜,什么腌笃鲜、蟹壳黄、拔丝香蕉……至今都很怀念。”从上海回来后,“小姑见到我们就很兴奋地跑来:‘天恩天慈,你们知道我见到谁了吗?是《三毛流浪记》的作者本人哦!是张乐平老师本人哦!’”陈天慈在2019年秋也来了上海,在博物馆里看到了《三毛流浪记》的手稿,才羞愧自己儿时的无知,也再次想起小姑跟我说的那句话:“小三毛虽然孤单却很坚强,生活艰苦却很乐观。”
时间来到现在,三毛的作品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遗忘,她亲切温柔又坚强勇敢的文字仍对新时代女性有着特别的吸引力。人到中年的陈天慈,则循着小姑人生的“坐标”,去探索自己从未到达过的远方——在马德里荷西家,她见了荷西的家人,她还去了1976年三毛到过的大加纳利岛、帕尔马岛。2018年,在当地友人的努力促成下,两个岛合作开发了“三毛之路”项目,“那里以她的名字命名、重建,中西文化在无形地交流、互相影响”。
今年1月,陈天慈穿着当年小姑送自己的牛仔外套到《撒哈拉的故事》中三毛曾生活的那个没水、没电的家,见到“娃娃新娘”的家人,亲眼看到了屋子里那个会有山羊突然掉下来的洞。50年过去,“娃娃新娘”的儿子都四十多岁了。她最小的弟弟是三毛这间房子现在的主人,他通过翻译对陈天慈表示:“这个故居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这几年也有中国买家提出不错的价格买这个房子,有的说要做纪念馆,有的说要做餐厅,都被我拒绝了。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视三毛如家人,不想做商业用途。”
看过小姑看过的风景,陈天慈仿佛知道了为何她的小姑会成为独一无二的三毛。“这位小时候平凡的家人,原来不只带给我们很多欢乐和新鲜的观念,甚至多年后还有很多人都受到她的影响和启发。当时我们和她一起出门,会有人要小姑在书包上签名,她签完名又变回到我们的小姑——一个好玩有趣,喜欢生吃红萝卜,要我们勇敢做自己,也有点小聪明和调皮的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