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背影》里的百年深情

今年11月22日是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发表100周年。在这篇散文中，朱自清回忆了他离开南京去北京大学时，父亲送他到浦口火车站、照料他上车，以及攀爬月台为自己买橘子的情景，“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让朱自清潸然泪下，也定格为读者心中的经典瞬间。自此，“朱自清”三个字已和《背影》密不可分。百年以后，朱自清先生清瘦的形象已成为浦站文化旅游区里立着的塑像，身旁的长椅上，几个鲜艳的“橘子”摆在父亲为他定做的紫色大衣上，已被游客摩挲得发亮。如今《背影》仍是教材里的宝藏课文。一道背影，缘何温暖了一整个世纪？

相比于正面的肖像，人物的背影往往代表隐晦的、间接的描述。朱自清将它与隐忍、含蓄的父亲形象叠印在一起，激荡起无穷无尽的情感涟漪。《背影》中写道，父亲丢了工作，背负着生活重压，急于谋事，然而“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坚持来给儿子送行；家中光景惨淡，“变卖典质”办丧事，却不忘给儿子做了紫毛大衣。执意穿过铁道去买橘子，“蹒跚地走”“慢慢探身”“两手攀着”“两脚再向上缩”，朱自清用一帧帧“特写镜头”，留下父亲年老力衰的笨拙背影，也放大了情深不语的慈爱背影。

《背影》文章背后，有真实生活的不堪：由于观念冲突、家庭矛盾，朱自清彼时已经与父亲失和多年。当父亲来信提及“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朱自清顿时泪目。多年前父亲月台送别的背影，早已凝作记忆深处的情结。儿子终于读懂父亲的背影，写下了这篇传世佳作。这篇《背影》，也让一对背离的父子冰释前嫌。朱自清的弟弟朱国华曾记述父亲读后的情形，他“戴上了老花眼镜，一字一句诵读”“手不住地颤抖，昏黄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父亲在看到《背影》的几年后，便去世了”。

“《背影》通篇都是白描，唯有橘子是上了色的。”谈起祖父的名篇，朱自清之孙朱小涛非常动情。

朱小涛的父亲朱闰生是朱自清与第一任妻子武钟谦所生，朱自清曾为这位妻子写下感人肺腑的名篇《给亡妇》。朱闰生就是《荷塘月色》开头“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中的闰儿。朱小涛统计过，祖父在不同时期入选教材的散文，至少有9篇，这和他清新朴实、注重表达个人真实感受的散文风格有关，其中最有影响力的当然是《背影》。

《背影》为何传颂不绝？这个话题，朱小涛无数次被问到。“散文家李广田《最完整的人格》中有过一段评价：《背影》论行数不满五十行，论字数不过千五百言，它之所以能够历久传诵而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者，当然并不是凭藉了甚么宏伟的结构和华瞻的文字，而只是凭了它的老实，凭了其中所表达的真情。”1959年出生的朱小涛从未与祖父晤面，却通过祖父朴实无华、明白晓畅的文字，读懂了他内心最柔软的深情。

值得注意的是，浦站送别发生在1917年，《背影》则写于1925年，中间漫长的8年里，朱自清从新婚小伙成为4个孩子的父亲，生活阅历的增加、养育儿女的辛劳，使他逐渐理解了父亲。“祖父在《儿女》中写他曾给叶圣陶写信，说‘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可见做父亲的难处。”对《背影》背后的父子龃龉，朱小涛并不讳言：“祖父在扬州中学做教务主任时，专制的曾祖父曾经直接领取过他的工资；在祖父小说《笑的历史》中，他讲述我祖母在旧式大家庭中的悲剧：男人笑是不妨的，女人笑是没规矩的，被曾祖父认为‘揭了家丑’。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实际是新旧两个时代碰撞的悲剧。”

《背影》之所以历久传诵，不仅是因为写出了感人至深的亲情，也因为背影本就是极富生活气息的存在、极有人生意义的象征。背影里寄托着我们的种种思绪和情感，更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留白。在文章《背影》的留白处，一代代读者填入亲人、朋友的身影，从而生出各自的深情。

百年来，对《背影》的评价曾有过不同的声音，台湾作家余光中讽刺作者的几次落泪“未免太多了一些”。而南京大学教授张光芒牵头撰著《南京百年文学史》时，特意强调了《背影》应有的历史地位。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刘彬看来，在新文学普遍表现父子冲突的时代，《背影》表现的却是基于父子和解，使普通读者能在《背影》这面镜子中看到自己和自己的父亲。

20年前，朱小涛来到浦口火车站寻访旧事。那时浦站停办客运，荒烟蔓草、人迹寥寥。2013年，浦口火车站旧址入选全国重点文保单位，2021年，成为江苏省首批城市更新试点项目。“浦口得名于浦子口城，是一座明洪武四年建成的卫城，又称浦子卫，比我们熟知的明城墙还要早，”南京作家、地方文史学者薛冰表示，“近代以来，浦口作为金陵要冲、扼守长江天堑的地位继续彰显，当时朱自清到扬州奔丧以后，之所以没有直接北上，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扬州当时还没通火车。”

因此《背影》背后藏着一段以南京为关捩的铁路史。浦口火车站是中国南北交通大动脉的关键节点，无数的历史华章在这里写就并非偶然。“1919年，毛泽东送湖南留法学生去上海，在浦口火车站丢失了一双布鞋，幸好遇到老乡解困；1929年，孙中山灵柩经津浦铁路从北平运抵浦口火车站，又通过浦口码头过江，最后安葬于中山陵；1933年，2000余箱故宫国宝抵达浦口火车站，滞留了20多天后转运至上海。”项目方相关人员介绍道，“1949年，为避免古都南京遭受炮火毁坏，军委和总前委在渡江战役前夕发动‘三浦战役’，占领长江北岸；4月23日晚，解放军由浦口码头渡江，次日进驻总统府，浦口火车站作为解放南京的前哨阵地，永载革命史册。”

浦站更新项目文保区文化创意总监、南京观筑历史建筑文化研究院院长陈卫新发现，“背影”的故事不仅最有名，而且构成了所有记忆的辐辏点。在陈卫新看来，朱自清对南京的城市叙事影响深远。“他说‘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和《背影》无意中勾连起南京城近些年来的三个发展阶段：上世纪90年代前在明城墙范围内发展的‘小江时代’（秦淮河又称‘小江’）；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夹江建设河西新城、布局外秦淮河的‘入江时代’；如今将主城区拓展至江北、拥江发展的‘大江时代’。”陈卫新说。

华灯初上，陈建华创作、朱小涛撰写铭文的朱自清铜像在夜色中伫立。旁边长椅上镌印着一行字——“南京最有温度的椅子”。

摘编自浙江宣传、新华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