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07日 星期日
静安居诗词 每冬必用杂烩汤 心灵温汤 非洲大蜗牛 想起许燕吉
第15版:夜光杯 2019-01-02

想起许燕吉

许燕吉(1933-2014)2013年10月30日,摄于南京侯家桥寓所

张昌华

许燕吉女士晚年生活在南京,她的人生经历我早知一二,但只知她是一个大家闺秀最后下嫁给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目不识丁的老农民。这并没有引发我想写她的兴趣。2013年10月她的自传《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出版后,老友胡剑明向我推荐:“我包你捧上手就放不下。”果不其然,这是一本需要哭着看的个人百年史。

许燕吉是“落花生”许地山的女儿。她出生那天是1月13日。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外祖父为她取名“吉”,为她祈福。1950年她考入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毕业后分配到石家庄河北农科所。反右时,她积极响应组织号召向党提意见,被“补”划为右派分子;还被判为“双皮老虎”(历史加现行),判刑六年,附加刑五年。曾是同学的爱人与她离婚,孩子也夭折了。坐了十一年大牢,刑满释放后,无处可去。最后下嫁给一个长她十多岁还有一个儿子的目不识丁的老农民。平反后,居然与那“老头子”不离不弃,把他带到南京。

剑明与许燕吉是忘年交,她将三十万字的手稿送给了他。读完书的第二天,我抑制不住激动,邀剑明带我去拜访许燕吉。

许燕吉住在她母亲周俟松(许地山爱人)遗留的旧居侯家桥,那是老式简陋的二室一厅。没有任何装修,大方桌、老木床、旧衣柜。许燕吉胖胖的,样子挺壮实,有北京人的豪爽。她以一脸灿烂的笑容欢迎我们,请我们在她那坐下去就是一个坑的沙发上与我们交谈。我说明来意,说我是她的读者,想与她交流一下读后感;我还说我在编一本民刊《百家湖》,想选用她书中两个片断,请她提供方便。许燕吉朴实得有点憨厚,她说“没什么。我从来没写过东西,老头子(老伴)走了后,我在家没事,回忆自己的一生,想把它写出来。”

我说你的书是一个大时代的记忆。许燕吉笑了笑,但样子挺严肃:“我写的不一定多好,但起码真实,如果说历史像一株花,我希望读者既要看到它上面漂亮的花,也要看到下面不怎么好的根。”许燕吉又说出版社刚刚带她上北京,在网上开发布会,搞宣传,闹了一个礼拜。我说我就是慕名而来,想看看您。

许燕吉说:“我谢你,送你书。”说着,从身边纸箱里拿出一本《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和一本《许地山传》(王盛著)签名送我。大概是来时剑明介绍我也是编辑出身吧。她忽然问我:“你说送点什么小礼物给编辑呢?他为这本书也忙得很辛苦。”我采访人比较注意细节,看出老人心地善良。我先说:“编辑改稿子,那是他的义务,没必要送东西。”为不拂她的心意,我又说:“不过,谈感情,送点小纪念品意思意思就行了。”许燕吉点点头,又笑了。我印象中,她是那样的善良,仿佛只会笑。来访之前,我从凤凰网上看过一段视频,采访许燕吉丈夫老魏时,老魏说过一句她是“下架的凤凰不如鸡”那句话,觉得这个老农很幽默。我问许燕吉:“老魏他人好吗?”许燕吉没有正面回答,说:“老头子人聪明,老实,对我还不错。”我问,你回南京了,干嘛还带他呢。许燕吉似乎不以为然,又是一笑:“当年别人踹我一脚,现在我就不忍心踹他一脚。”跟着我又斗胆问起她的前夫某:“你能原谅他吗?”许燕吉并不介意我提起那个曾经踩她一脚的人,仍然一笑:“我早原谅他了。”

我提出我想看看她的书房。“我哪有书房呀,趴在小桌子上写的。”许燕吉不矫情,说着她把我们引进她的另一间卧室兼书房,一张大床一侧置着一张简易的书桌(好像是板料拼的),紧贴着墙,桌上堆满书报杂物。“我想为你在书桌前照张相。”许燕吉笑着说“照吧”,她很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双手安然地交叉在胸前,连丝巾半截在里半截在外也没整,让我留影。

许燕吉晚年一人独居,虽时已八十,但行动自如。谈着谈着时已临近中午,我提议到楼下小馆子吃顿便饭。许燕吉先不肯,指指门口大桌上亮着红灯的电饭煲说:“我的饭还热着呢。”我知道她生活极简单、俭朴。经不住我的执意,加之剑明的劝说,我们在楼下一家小饭店进餐。我让剑明着意多点了两个菜,她直喊,“吃不了了,浪费可惜。”剑明说:“许老师,吃不了打包,省得你晚上再做。”许燕吉太实在,也没有多客套,只是冲我会意一笑。

回到家里,我很快写好稿子《历史的脚注——〈我是落花生的女儿〉读后》草稿,当即将电子版传给在香港媒体供职的董桥先生。十分钟后,董桥发来电邮,说许地山在香港是大名人,希望我马上定稿,本周见报。

次日一早,我再去许府,请许燕吉审读我的稿子。这时我决定要深入采访,写一篇长文介绍许燕吉。为让许燕吉有所准备,我事先拟了十条采访提纲。她看了一遍,说“可以”。三天后稿子在香港如期见报。我打电话告诉许燕吉,她很高兴,说这么快。我说本月底我去香港开会,见到董桥,顺便把样报带回来给她。人物采访,需配头像。我说想为她拍张“标准像”,她笑而不语,我指指她身上灰不拉几的旧衣服,说换一件靓丽的吧。许燕吉从里屋拿出一件红色外罩,对我说,“这是我儿媳妇刚替我买的。”为避背光,她就地坐在床边让我拍照。大概太匆忙,或许她素不讲究,我也没在意,冲出来的大头照衣领一半裹在里面。

12月1日董桥在陆羽茶室请我喝茶,把样报给我时说许燕吉的命运太悲惨了。又说林青霞看了之后,很是为许燕吉难过。恰好,前两天的一次晚宴上我邂逅林青霞,还做过交谈。我是一个好冲动、好多事的人,马上对董桥说:我回去请许燕吉送你们一人一本签名本。

回到南京,适逢岳父病危、去世。南京人有规矩,服丧一个月内不便到友朋家。我请《百家湖》同事小唐代我去拜访许燕吉,送样报。不料,许燕吉几天前不慎跌倒(实则是癌细胞转入骨部),卧病在床。小唐回来告诉我,许燕吉一听大美女林青霞要看她的书,十分高兴,伏在枕上在书上签了名。

2014年11月11日,董桥来函鸣谢,说签名书收到,嘱我代向许燕吉问好。当我准备择日再去许府拜谢时,许燕吉已于1月13日遽然病逝。那天正是她的八十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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