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我见到指挥家是很多年前了。那时我二十岁,他四十几岁。一个大交响乐团,坐在一个大草棚的礼堂里,演奏家们都穿着劳动的服装,他们都在这儿劳动,学习,然后抽出一些时间坐在这个大草棚里排练交响乐。我在他们对面的砖瓦厂劳动、学习,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和工农兵融为一体的人。我和交响乐团隔一条不宽的河,河水很干净,有很多鱼,也可以游泳。这一条河的两边都是农场,我和交响乐团都生活在农场的土地上,我们可以隔得这么近,交响乐团也和普通的人们和土地融为了一体,农场在海湾边,我们都和海的鲜美气息融为一体,那真是一个非常特别、认真想一想,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年代。
对我来说,非常有意思的、令我激动的是,我经常在下午的时候可以站在这个大草棚里看指挥家指挥交响乐团的排练。指挥家个子不高,已经脱发,浑身都在音符的起伏里,整个的神情和手势都是旋律,眼睛里全是音符,像一个神情和手势的舞蹈家,我心里幼稚又热烈地感叹道:怎么指挥得这么好看!
我听不出乐器之间的配合,好像听得出,其实根本听不出每一种乐器的独自表达力,但是我几乎一一记牢了每一种乐器的名字,记牢了那一位年轻的第一小提琴手,而且我看得出指挥家对他的喜爱,每当开始排练,第一小提琴手站起来拉出了定音的音符的时候,那真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些年后,第一提琴手去美国了,后来又回来了,我都注意着他的行踪,因为他是我看见的第一个交响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指挥家很喜爱他,我也喜爱他!
这便是一个人年轻的记忆的滑稽和可爱,一个人不年轻后就很难再这样了。
我从来没有和砖瓦厂的人结伴去看指挥家的排练,总是独自去,也从来不对任何人说,我今天下午去看排练了,那时大家好像都对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当然,我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感兴趣,反正我一次也没有看见熟悉的人站在大草棚里看排练,也许别人也一次没有看见我站在那儿看排练,我都不知道,我们后来也没有任何的交流,我只记得我在那儿,我喜欢看指挥家浑身充满旋律的指挥,看着第一小提琴手站起来定音,然后演奏。但我不记得那是春天的日子还是秋天的日子,我能记得的几乎只有大草棚,大草棚外的田野,海风的气息,田箐四处地长着,它们是可以改良海边的盐碱地的,我们也在海边被改良,我们也改良着那儿。交响乐团也在那儿被改良,它们的好听的旋律也改良着那儿的声息,大家彼此地你改良我,我改良你,不动声色,日常地进行。那真是很特别很特别,我任何的时候想起来都不会埋怨,至少在那个特别的年月,有一个中国很大的交响乐团在我的生活的河的对岸,在一个我可以随意踏进的大草棚里,那么容易就可以看见、听见它的排练、演奏,看见一个指挥得那么好看的指挥家,看见第一小提琴手,认识那么多乐器,这在后来的日子里完全没有可能。后来任何一次买了票走进音乐厅、大剧院,坐在任何的座位上,任何的乐团都离得我“远远”的。后来,每一次看这一位指挥家的音乐会,他站在高高的台上,我坐在一个座位上,也是“远远”的。当然,大草棚的年月总算幸运地结束,交响乐总算能够在最适合的场所排练和演出,大草棚毕竟是那么的不恰当,但是我仍旧会很亲切地想起,大草棚的里面也有田箐一根根地从墙角、墙根的泥里长出,它们生机勃勃地和交响乐融合在一起,真是很滑稽、很特别、很美丽。
我几乎在那儿度过了真正年轻的年月,我在那儿学会了阅读文学、写作文学,我在那儿复习功课、考取大学。我从那儿开始,永远地喜爱了交响乐,虽然一直都是非常不内行,可是却一直假装是一个交响乐的内行。因为我是在那个大草棚里开始听见它的,它是我最年轻的时候的旋律,我是看着指挥家如何当其中的某一个乐器在该发出声音时却没有发出,指挥家的眼睛明明正看着右面,却会猛然转到左面,指着那个乐器的演奏者问:“你在做什么?”……
指挥家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他还在指挥。还是那样浑身旋律和热情。还是那样满是音符和表情的眼睛。冬天的日子里,他甚至在广场上指挥一个城市的大合唱,大歌唱,优美极了。这个叫上海的城市活泼极了,优美极了。他戴着一顶十分漂亮的绒帽子,那一个时刻,围绕着他、围绕着美好旋律的一切都融合了。这一次不在大草棚里,而是在美丽祖国的天空下。
我的确眼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