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1975年,吉林省九台县。一位姓韩的小伙子从县青年干部培训班结业了。结业之际,班上要求每位学员做一项社会调查:下乡走访村民家庭。派给小伙子的走访对象,是距县城二十公里外一个自然村的五六十户人家。
一个晴朗的秋日,小伙子背起挎包早早出发,挨门挨户访贫问苦。薄暮时分,只剩下五户人家。五户人家住的地方叫小北沟,坐北朝南,三面环山。东山坡一家,北山脚两家,西山坡一家,正中一家,都是草房。小伙子沿着有牛车辙和羊粪蛋的土路前行。时值初秋,路右侧几垄秋白菜稀稀拉拉尚未覆垄,左侧密密麻麻一大片玉米,腰间玉米棒已蹿出了红缨。玉米田再往前,有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矮株高粱地。一条很短的羊肠小道从地头往西伸去,尽头是一棵很有年头的歪脖子槐树,树下一条宽些的沙石坡路同小道呈直角通向一座草房。
绿树,斜阳,光影斑驳。小伙子放慢脚步走进院子。一位四十岁光景的妇女正好开门出来,赶紧把陌生的客人迎进屋子。四间屋子的西屋。屋子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和摆设,迎窗是一铺炕,裸土地板,房梁上垂下的电灯泡,完全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和他走访的多数农家不同的是,四壁都贴着报纸。尤其引起这位喜欢文学的小伙子注意的,是报纸上居然有毛笔抄写的古诗。当时,古诗十分罕见。于是小伙子问眼前墙上的诗是谁抄写的。“我大儿子。”女主人回答。小伙子又问你大儿子是做什么的呢?“上大学去了。”小伙子吃了一惊:大学?哪儿的大学?“长春,吉林大学。”小伙子这才细看眼前这位农妇: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皱纹明显,但眉目清秀。衣着极为普通,甚至打了补丁,但相当整洁。忧郁的神情透出几分类似执着和坚毅的东西。
可以断言,走访过的五六十户农家,只有抄在墙上的古诗印在了他的脑海,那有可能是他结业社会调查的唯一“成果”。
结业后,小伙子被分配到县组织部当干事。后来到一个公社(乡)当干部,副书记、书记。也是因为他喜爱文学,笔头好、口才也好,加之有情怀,有能力,一路不断升迁,成了韩县长、韩市长、韩书记……
四十三年后的2018年夏天,韩书记终于和当年那个抄古诗的男孩相见了。契机是他几个月前在报上读到我写的关于翻译村上春树长篇《刺杀骑士团长》的文章,随即辗转打电话给我一个亲戚要到我的联系方式。我当时正巧在乡下度假,于是得以相见。
不用说,四十三年前我们都那么年轻,一个在省城大学就读,一个在县城青干班培训。而四十三年后,我们都已两鬓斑白,不复当年模样。酒桌把盏,一时不胜感慨。感谢墙上的古诗?感谢无形的命运?感谢偶然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