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韩德
读小学的时候,镇上有意思的地方不多,沾点文化、时尚的,不是热闹的茶馆,而是民生理发店。
当时镇上品第人物,居先的是坐写字间,第二就是民生理发店的剃头师傅。由于职业,剃头师傅都是白大褂,头发清爽有型,皮肤白净。且比文人(如王老师贾校长)另有一功,就是能同三教九流打交道,文来武来都是朋友。德财师傅说,“侬本事大到天上,剃头还得请阿拉。”
家父是工程师,排得进“坐写字间”,师傅们对他敬重。父亲喜欢带我去民生理发店剃头,大概是想在乡贤前让我亮亮相,见识世面。当时一般人,都是在街头理发摊剃头,或是让手拎皮箱穿巷过户的游摊剃头。到正规店理发,多少暗示有点身份。
但我常常死活不肯去,因为剃头师傅为了表示对“写字间”人物的重视,即便是待其儿子,也将头剃得特别仔细特别慢。理发店属于集体企业,每月拿固定工资,剃多少只头是不作计较的。德财为我剃头的时间长得就像给女人烫头发。剃几刀,还要吹几口气,弄得我又痒又难受。而只要我一动身子,父亲为了显示家教,立即予以呵斥,店里所有的目光一起注视于我,我大窘。所以我怕剃头。以致到后来,连带害怕人多的场合。
德财在父亲的注视下,不断强调我的头发特难对付,说:“小把戏头发硬口来,硬口来。”他还专门置个小喷水壶,我一去他就放在边上,冷不防便在我头上喷几下,冻得我直缩脖子。德财就用梳子敲敲我的头,转过身去向父亲告状:“这小把戏调皮。调皮。”父亲立即把我呵斥几声,就递给德财一支大前门,这是比飞马牌档次高的烟。我坐在特地用垫凳加高的理发椅上,被芳香呛人的德财之烟包围,眼泪汪汪地完成一次理发。
德财师傅是万宝全书,几乎什么都知道。倒也不是他读过多少的书,而是因为剃头店里有镇上唯二的收音机(还有一台是贾校长家)。德财无论是给男人剃头、刮胡子,还是给女人做头发,还是闲着,一天到晚开着收音机,所以知道全世界的事情。他几乎会哼所有的戏:京戏、滩簧、锡剧、江淮戏、黄梅戏、绍兴戏。而浦东及本镇的轶事,主要是贵秋娘娘隔三差五来“做头发”时候,传给德财师傅的信息。
偶尔有一次,他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大加表扬。读小学五年级某天下午,母亲逼我去剃头。我不知天高地厚,夹了一本胡云翼的《宋词选》去排队。书是镇上卖肉的卜家大儿子,高中生,试探性地借给我看的。轮到了,德财师傅拍拍椅子背,奇怪地朝我瞅。当发现我在闷读这么一本连他都暂时还看不懂的书,便惊讶地在口袋里摸,当场赏我一颗花生牛轧糖。这是贵宾待遇,德财师傅专用来招待女宾的。他摸出梳子,给自己梳梳头,激动地大声向众人说:“赵家儿子,秀才哦!”我满脸通红。后来大了,我看书,晓得王羲之之所以成为王羲之,是因为有位贵人,从小看好羲之,在一个档次很高的宴会上,当众赏给小羲之一块最好的炙烤牛心。
我到底没有成为“秀才”。但剃头店里一颗糖,德财师傅的激励,记忆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