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0日 星期一
秋趣  (中国画) 诗四首 “平天下在治其国”(一) 观剧基因和文化地图 又回老屋 “巴黎子”普鲁斯特(续)
第17版:夜光杯 2019-11-12

“巴黎子”普鲁斯特(续)

邵毅平

1900年10月,普鲁斯特家搬到了古尔塞尔街45号,在三楼住了六年多,直至1906年12月。那是一个宽敞而富丽的豪华套间,但他所有的幸福都随风而逝。先是他弟弟结婚后搬走;而后1903年11月、1905年9月,他父母相继病故,让他痛不欲生。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现在只剩了他一个人。但他继续住在父母去世的套间里,又住了一年多,等待租约到期(只不过最后几个月,即从1906年夏到年底,可能他实在受不了了,住到了凡尔赛的水库旅馆)。现在的古尔塞尔街45号,什么纪念铭牌都没有,但要找到那里并不难,它就在蒙梭街的拐角,斜对面的古尔塞尔街48号,原址是布莱顿旅馆,狄更斯住过几个月,1926年改造为著名的巴黎红楼,是华裔古董商卢芹斋的公馆。

经过凡尔赛心灵至暗的几个月,1906年12月26日,他搬入了奥斯曼大街102号,在那一直住到1919年6月。那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住所,因为《追忆》的绝大部分写于那里。奥斯曼大街当时也算是巴黎的“高尚”地段,在《追忆》里,“我”的姑祖母嘲笑斯万的理由之一,就是斯万本有能力在奥斯曼大街或歌剧院大街弄一套住宅,却偏偏有失身份地住在了圣路易岛上的奥尔良滨河街。姑祖母嘲笑斯万说,大概是为了一旦去里昂不至于误了火车钟点(里昂站距离圣路易岛不远,姑祖母的话是一语双关)。奥斯曼大街102号原先属于普氏的外叔公,1896年外叔公在那儿去世后,由普氏的母亲和舅舅共同继承。等到普氏的母亲和舅舅也去世,由普氏兄弟和其舅妈共同继承。普氏在舅妈艾米莉·韦伊的蛊惑下,把自己的那部分产权卖给了舅妈,从共同的业主变成了舅妈的房客。不过普氏其实并不喜欢那里,在写给德·卡亚维夫人的信里,他抱怨“这套公寓丑陋难看,满是灰尘,还有窗外那些树,都是我讨厌的”,而最根本的原因则是他妈妈从未住过那儿。1918年11月,他舅妈没有事先通知他,就把房子卖给了瓦兰-贝尼埃银行。翌年6月,银行决定让房客全部搬走,导致普氏接下来居无定所。入住那里的银行几经转换,江河日下,现在那家银行根本不让参观了。

经过几个月的寄人篱下,1919年10月,普氏搬到了阿姆兰街44号。那儿离集美博物馆不远,成为他最后三年的住处,既简陋又不舒适,租金却极其昂贵。“他割断了最后的缆绳”,只为自己的作品而活着,做了自己作品的殉道者。他在那里完成了《追忆》,1922年11月18日去世。那里现在是爱丽舍联合旅馆。那天我参观完集美博物馆,找到了爱丽舍联合旅馆,跟领班磨了许久嘴皮子,却还是没能上五楼去看看。

“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如果普鲁斯特的故居可以分属于这两句话,那么马尔泽尔布大街9号、古尔塞尔街45号就属于前一句,奥斯曼大街102号、阿姆兰街44号则属于后一句。在普鲁斯特故居的场合,时间同样可以变形为空间,可以看见,可以触摸,正如《追忆》结尾表现的那样。

对于普鲁斯特来说,除了其出生地建筑已非,他的所有故居都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却没有一处被辟为纪念馆,像巴尔扎克、雨果们的故居那样。也就是说,在巴黎,你不可能参观到普鲁斯特故居,虽然他是一个地道的“巴黎子”。我参观过的唯一一处普氏“故居”,是在远离巴黎的伊利耶—贡布雷,然而那是他姑妈家,而不是他自己的家。

普鲁斯特去世后,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仍在塞纳河右岸。他亲爱的罗贝尔弟弟,去世后也葬在了一起。一方黑色大理石墓碑,平铺在地上,朴素而又奢华,简洁而又深沉,明快而又悲伤,像极了普鲁斯特的风格。在《追忆》中“我”有一次希望,只要当了作家,“我”就可以永不离开巴黎(当时是为了希尔贝特)。他果然做到了。我忽然意识到,在巴黎,我进不了他的任何一处故居,唯一能接近他的只有这处墓地。

不过,也许普鲁斯特并不在意这些,正如《追忆》第一卷结尾所说的:“我们一度熟悉的那些地方,都是我们为方便起见,在广袤的空间中标出的一些位置。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有关当年生活的无数相邻印象中的一个薄片;对某个场景的回忆,无非是对某个时刻的惋惜罢了;而那些房舍、大路、林荫道,亦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

(纪念《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出版一百周年暨中文全译本开始出版三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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