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雪映雄关 人生两头 睡梦中的少女 通往春天的路 搬弄是非嚼舌头 贾植芳与对联
第14版:夜光杯 2020-02-13

贾植芳与对联

吴霖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我在国顺路第九宿舍十三号贾植芳家的墙上看到一副书法对联,曰“倔强犹昔,不易行不傲物;沉吟至今,无伐善无施老。”

之所以记住,是因为我当时将联语记在笔记本上了。但是,在记忆中搜索了半天,究竟还是忘了书法是篆隶行草哪一种面貌了。可以肯定的是,最先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倔强犹昔”和“沉吟至今”这八个字。后来发现,此八字,已有何绍基书联传世。比起何绍基含蓄的四字联,在贾府看到的十字联在四字之外补缀了六字,但并不算赘余的添足,用在贾府此处,是更完整、也更精确的。我想,贾植芳先生是欢喜此联的。

我读过贾植芳一九八二年至一九八七年日记,其中前三年的日记出版时叫《早春三年日记》,那是他自己认定的晚年早春。通常早春的到来,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的。贾植芳的晚年早春始于何年?或可参看他在一九九九年写的《一九七九年进京记》。早春有春意,虽然也会乍暖还寒,但万木总是在不可阻挡中复苏。世界的一切,在早春季节悉数忙忙碌碌。相对于之前几十年被迫的“闲”,此时的“忙”,显得贾植芳愈加地忙。这个忙,也几乎填满了他每一天的时间。他在一九八三年一月三日日记中,说是想写一副对联挂在墙上:壶中有酒可待客,穿上袈裟事更多。大约就是对忙碌起来的生活的一种婉转描述。

贾植芳最爱交朋友,所以朋友很多。朋友一多,按过去的说法,就是“社会关系复杂”。那天,他跟我漫谈,并未预设确定的主旨,话题遂一概洋洋洒洒地奔腾而去。他对我说,眼下自己已成为写“序”专业户。还对我说,他这一生,上过前线,住过监狱,两种对人生最大的考验都经历过了,所以,也没什么可怕的。平生不喜欢官府,最喜欢“侠客”。说到评价自己,他坦陈有两个基本点:一是爱国和救国,一是个人思想自由。他还微笑地说,时代的变化,可以从对人的称呼中见着,比如:从贾先生、贾同志、贾植芳、老贾、贾先生、贾老等等。

与贾植芳先生一席谈,可以感到他与通常意义上的学者有着迥异的气质。他个子小,但气场却不小。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目光真诚、锐利,但又略含笑意,宽厚中带着鼓励。偶尔,他的眼中还会闪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狡黠,那是洞察后的得意与顽皮。

他的日记中有很多买书的记录,因为曾拥有的旧书早就一扫而光、再扫干净彻底了。所以,他对我说:“我这家里,全是新书。”他说他也没有什么最大愿望之类的宏愿,就是能做点事、就做点事吧。

贾植芳说,他还是最喜欢吃面食,也当然地爱吃醋。那天与他对话,一口浓烈的山西口音,要想完全听明白,往往得连估带猜。他说他是都市中的农村人,最早到上海时,他能碰到的老乡还不及外国人多。贾植芳有个晚辈亲戚到上海念书,他问:“你吃过‘狗舌头’吗?”亲戚说没有,甚至没听说过。以后,只要两人见面,贾植芳总会不时提起“狗舌头”。亲戚后来想,应该是老人记忆出了偏差,把外省的小吃当成了家乡的了。但实际上,“狗舌头”是一种面食,正是山西特产。是年轻的亲戚错了。

我曾写过《贾植芳的书缘》发表在一九九八年二月的《中国文化报》上,样报寄给我后,我又装进另一个信封,准备寄给贾先生。南京一个朋友想要一本贾先生的签名本,所以我特意去买了两本《狱里狱外》。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此事一直拖着未办,也就懒懒地延宕了下来,直至有一天听到贾先生去世的消息。如今,这一张装了样报的信函夹在一本《狱里狱外》中,和另一本《狱里狱外》默立在我的书架上,而南京的那一位朋友也不明所以地渐渐走散了。

以对联励志喻世,是中国特有的文化形式。对贾植芳先生,我想这一副对联应该是适合他的:

大璞未完终是玉,

精钢宁折不为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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