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 今
最近,邻居想要送我一只初生的狗娃娃,我婉拒了,因为有份伤痛的回忆盘根错节地深植于心,难以痊愈。
曾经喜欢过一只狗,是只野狗。
那一年,我们一家三口旅居沙特阿拉伯,儿子泥泥两岁。
我们住在山脊一所小白屋,感觉上好似生活在深深的井底,低头、抬头,看见的都是寂寞、寂寞。是那一群野狗,把亮光投射进狭隘的井口的;我和泥泥沿着亮光攀爬到井外,生活开始有了生气与活力。
野狗,大约有五六只,常常在傍晚时分随着公司的杂役合乃到小白屋来送饭,此起彼落的狗吠,就取代了门铃。由于厨师沙旺蓬常常以残羹剩饭喂饲这些野狗,饱腹的它们,性子都很温驯。
泥泥和其中一只毛色纯黑的狗一见如故。
这只黑狗,胖胖的,长得慈眉善目,会眯着狗眼笑,很快乐的样子。肉多,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个财主。泥泥很喜欢一个漫画故事,主角是只可爱的黑狗,名字叫“阿财”,所以,泥泥一见到这只胖狗,便像故友重逢般,兴高采烈地喊道:“阿财,阿财!”阿财也识趣地应:“汪汪,汪汪!”人与狗,乍见便水乳交融。
泥泥觉得阿财比妈妈有趣得多了,比方说,当妈妈带他出去散步,他蹲下来捡拾地上的小石子抛向妈妈取乐时,妈妈会耷拉着脸,大声喝止:“不要胡闹!”然而,阿财可不同了,它知道泥泥在逗它玩,好脾气的它,会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逃避丢向它的小石子,跑得气喘吁吁,可一双狗眼还是笑意盈盈的;偶尔被温柔的小石子击中了,泥泥呵呵大笑,它不但不恼,还会跑过来舔泥泥柔嫩的小手,泥泥抚摸它柔软的黑毛,问:“疼不疼啊,你?”阿财摇头、摆尾,泥泥便说:“小乖乖,我爱你耶!”人与狗,相看两不厌。
每回随合乃把饭菜送来小白屋后,阿财总爱留下来,和泥泥追来逐去地玩上老半天,才在夕阳欲坠未坠的时分,离去。拖曳着的影子,沉甸甸的、圆滚滚的,完全没有狗儿的曲线。嗳,真希望别人不要误以为它是一只大黑猪啊!
有一回,我对合乃说:“阿财太胖了,别喂它太多食物了,它应该减肥啦!”合乃笑了起来,说:“它是沙旺蓬的宠儿哪!沙旺蓬常常把一些厨余藏起来,给它当夜宵呢!别的狗儿,就只有干瞪眼的分儿。”厨师沙旺蓬和阿财一样,也是胖嘟嘟的、笑眯眯的。嘿嘿,三千宠爱在一身,难怪阿财越长越胖了。
渐渐地,冬天来了。沙漠的冷,是一种干燥的阴冷,像一层皮般附在身上,难受得很。泥泥感染风寒,卧病在床。我们像蛇一样在屋内冬眠。
这天晚上,飕飕寒风在屋外回旋,门铃响了。门外站着的是合乃,手里捧着一个盖得严严的大碗,说:“沙旺蓬嘱我送一碗炖汤来给你们尝尝。”我伸手去接,随口问道:“是什么汤呢?”合乃说:“沙旺蓬今早杀了一只野狗,炖了一锅狗肉汤,可以御寒。”我如遭雷击,立马缩回了手,惊问:“哪一只野狗?”合乃说:“就是那只最胖的啰,黑色的。”我顾不得礼貌,反手把门关上,双唇哆嗦,脸色发紫,心里火烧火燎地痛。
啊,阿财在碗里!我想狂喊、我想尖叫,但是,声音风干于喉头。
阿财,阿财啊!
我抵着门,泪水潺潺如瀑布,哭得连大地也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