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照
头发是什么时候变花白的,现在有些模糊。
只记得第一次拔白发是在2003年。
那时,我正教高三。一天,跟我同办公室的老寿惊讶地叫了起来:“小朱,你头上有白发!”我忙拿镜子照:额头上,没有;两鬓,也没有……“在后面,我给你拔下来!”老寿连忙说。
我低下头,任他翻阅。忽然,后脑勺一痛。老寿笑嘻嘻地将一根白发递了过来。这是一根卷曲的,没有光泽的纤细短发,几乎跟初生儿脸上的绒毛差不多。说不出是怀恋还是纪念,我将它夹在书页里。
但不久,又发现了新的白发,且越来越多。闲着我就会对着镜子找白发:前额,一根……左鬓角,两根……右鬓角,三根——不!五根……拔白发成了我的日常功课。发现白发,像从庄稼地清除杂草一样,坚决消灭之。有时,因透过镜子难以将白发与黑发完全分开,白发拉下来了,里面却夹杂着几根黑发。它们黑而粗,根根漂亮而健康。“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一面搓着拔痛的头皮,一面因后悔加生气而暴跳起来。
老寿也照例帮我拔头发。他与我同一年出生。因头发蜷曲如毛,前额有点秃顶,显得有点老气。这也是“老寿”名号的由来。而后来,只因顶上没有一根白发,我倒有些羡慕他了。
白发拔不尽,夜风吹又生。后来,见到白发如潮水般滚滚而来,我不敢再拔了。我相信了一种说法——越拔就越多。可怎么办?四十左右的我还不想在学生面前过快显老。
理发师小谢是我几十年的“关系户”。他建议我染发。他说:“染料好一点,染时细心一点,对身体没有影响的。像你这样,一个季度染一次,就可以了。”病急乱投医,我只有同意。
染了几次,我发现这确实不是好办法。首先,不管颜色对比得如何仔细,染出来的颜色不是偏黑就是偏蓝,与天然的黑色大相径庭。其次,染料的那股热烘烘气味,让人难以承受。最后,染发过程中那二十几分钟的烘烤,头发也应有很大的伤害。而且,每次染发后的那几天,我总觉得,头顶的一头黑发是假的,并且不属于自己。
几年后,妻子自学了染头发。她的头发也已花白。她从超市里买来最贵的染发剂,按照说明书,先自己试验。自己染好了,再给我染。事实证明,妻子染的头发气味比理发店里染的淡很多。
年过五十,我决定不再染头发。虽然每次理发时,小谢还照样劝我染发;妻子染发时,总希望给我染。“老了,头发是该白了!”我一脸轻松。
头有白发,至今已有十几年。虽然白发逐年增多,但还有一些是黑的。这一点像我母亲。在我的记忆里,四十岁生我的母亲头发总是花白的。每次梳完头,梳子上总沾几根白发。而父亲六十多岁还发黑如漆,油光发亮。
老就老吧!将来还要满脸黑斑,背驼如峰,走路膝盖外弯呈菱形呢!我想。
生而为人,无一例外地要向一个目的地跑去。逃过路途中的种种意外,让衰老迎接你,应是你的幸运。想通了这一点,白发成了我的娇宠。
顶着一头华发走进课堂,有了一种从容洒脱。面对红润的脸面、黑亮的眼睛,有时我会倚老卖老,并拿自己的头发调侃。朗读余光中的诗“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是雪满白头”时,我会特意甩一下自己长而花白的头发。讲解辛弃疾的《破阵子》时,就借题发挥:“‘可怜白发生’,‘可怜’,在辛弃疾的词里是可叹可惜之意。而在我,是可爱,是‘可怜飞燕倚新妆’中的‘可怜’。因为在我,‘白发生’,是一种瓜熟蒂落的成熟,是一种叶铺地面的坦然……”
学校里,许多顽皮的学生会叫我“朱爷爷”;坐公交车,年轻人会站起来让座;聊天中,人们会关心我的退休生活……对此,我没有丝毫不快。
谁叫我早生华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