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小记

陈鹏举

七岁那年，我随父母游西湖。在虎跑，见到了一位长者。那天下着细雨，游人稀少。就在层层石阶下，他握了我的手，还和我母亲说了话。母亲对我说，“你好福气。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你要记住他。”我记住了他和虎跑，忘记了西湖。

再次去西湖，大概二十岁。车子近了，柳浪里看见西湖，感觉是梦见。之后去了好多次，每次若如初见。审美不倦，只能说是天堂了。到得西湖，只要有空余，都会独自绕着西湖走一圈。六公园、白沙堤、苏堤，到南山路、柳浪闻莺。大概一个时辰，穿行烟水，捡拾芳苾。郁达夫有句诗：“西湖只是小家容。”我很赞成。西湖不大，历代有品的人，经营了这么多年，天堂和人间已分不清。

白蛇和许仙，一场雨，一把伞，一条船的工夫，结成了人和妖的因缘。妖没什么不好。妖比人聪明。妖也只是一条命，盗草昆仑，也会死。可惜许仙不懂。他是本分人。没有法海，他也会让她饮雄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话本没读全。塔倒了，我却好喜欢。喜欢西湖夕照里，不再有先前的雷峰塔。白娘子，不管她现在哪里，都愿她安好。

岳飞，总要瞻仰的。他一身忠烈。《宋史》说：“飞事亲至孝。”谁知他就死在母亲嘱咐的“精忠报国”上。秦桧，自然是要唾弃的。不光是我辈，他的后人拜谒岳飞墓，也写过，“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老学庵笔记》有记载，说到秦桧的。大意是，秦桧和亲近聊勋业。他问亲近，他是什么样的勋业？亲近回说，是“去不得的勋业”。活着没事，以后就难说了。秦桧听了，只是叹息。可见秦桧有自知之明。他这辈子做人做坏了。学问好，官位高，有什么用？唯上逢迎，没得好下场。

苏曼殊坟茔，在西湖边，还是孙中山题的额。可惜不在了。“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是他最有名的诗。他是归看浙江潮了，可惜他的芒鞋破钵，还真无人识。千百年来，西湖边坟茔多了。几十年前，有说西湖被死人占据了，不好，接着大量坟茔迁走了。死者为大，能在西湖留下坟茔的，都是大事，也都事出有因。人，其实是齐生死的。西湖由谁来占据，不是在不在世，可以说事的。清除了过去，活着的人很单薄。不论过去、不敬先人的人，一定很浑噩。

张岱写过《湖心亭看雪》。

我没见过西湖雪，只是在西湖划过船。湖中央有个小瀛洲。洲头有桥，栏杆九曲。桥边有大块顽石，旧刻“虫二”两字。郭沫若说，字意是“风月无边”。就地坐下，斜望西子湖，还真是风月不见边。小瀛洲不远，湖中还有三石塔。塔身是圆孔，天上圆月大小。月圆时分，在圆孔中央，设置灯火。一湖水光，十分山色，凭空多出三轮圆月。这就是西湖一景：“三潭印月”。曾在六月十五夜，坐上船，环绕三潭，转了一圈又一圈。传说李白醉酒，常在水中揽月。那一夜，我也揽月了，一遍遍，一遍遍。那一夜，我相信，李白的传说是真的。揽月的感觉，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