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读花笺句，诗书仰石窗

徐 兵

2020年7月16日凌点12分，周退密老驾鹤西去。当日笔者早餐时阅之于微信朋友圈，未敢遽信，驰禀于徐圆圆老师，圆圆老师发来其与周师母的微信截图，方得证实。顿感月来天哭，于今为甚，乃无心进食，弃之而去。

梅雨季初，圆圆老师闻退老有恙，然足疾不利于行，又因我工作所在离退老不远，命往探望，笔者与周师母电话联系，师母正急于抓药无人，遂嘱我就便寻购。送达之时退老适才安睡，曲肱而枕，睡姿极似弘一法师，师母说退老近来每每这样入睡，未敢惊动。

当时想一定是因季节关系，气压较低，退老毕竟已百又七岁，心脏不胜其荷，俟梅雨季过去当会好转，未承想天不遂人愿，退老终于没有走出庚子雨季。

退老原名昌枢，字季衡，号退密，亦号石窗，圆圆老师曾有“捧读花笺句，诗书仰石窗”句，即奉和退老之作也。晚年定居沪上，颜其室名安亭草阁，室名得来俱是写实，一则地处安亭路，二则平生喜吟草，三则所居在二楼。笔者数年前曾为退老治“安乐亭侯”印，退老颇喜之，时常把玩，未离案头。退老并发现了此印的三种读法，回环往复，可以读作安乐亭侯、安亭侯乐、安亭乐侯，此实笔者有意而为，然未知会退老，退老自己体味得来，心下畅然。退老爱此三意俱佳，爱屋及印，故把玩不已。笔者后又仿赵次闲作“乐琴书以消忧”印呈退老作新玩具，退老亦喜之如前印。

圆圆老师每年中秋、春节前必往安亭路，笔者随同，每去必先约时，每至退老必已安坐南窗藤椅，窗外绿意盎然，窗内满室春风。退老见我们到了，先和圆圆老师打招呼“圆圆，你来了”，对我则称“徐先生”，周师母说退老平时健忘，刚说过的事很快会忘记，但圆圆老师来，他从未记错，连带笔者也一并能报出名来。退老不留须发，估计是方便个人卫生，然神情安详，精蕴内涵，未闻其声，儒雅之风已扑面而来。

退老与圆圆老师都是上海文史馆馆员，同时也是忘年的诗书之交，据笔者看来，两人相见聊得更多的是诗，圆圆老师每出近作便呈请退老过目，退老则摇头晃脑地吟咏，或赞或评，言必有中，海上诗翁，名下无虚。因考虑退老身体状况，圆圆老师亦不多坐，如此则意犹未尽，每每再想前往。

退老1914年生于浙江鄞县，6岁入学，高小毕业适遇北伐胜利，因政府更易省校无法开学，不得已入私塾清芬馆，师从黄次会先生。黄先生乃名儒，退老天赋颖异，兼得名师真传，后于传统文人雅嗜皆有造诣，根基当在于此。鄞县周家，不仅是当地名门，也是沪上望族，以经营房地产著称，然退老先考周慎甫先生无意经营，乐在一册在手，而义务行医，退老承家风，遂拜沪上名医陈君诒先生为师，边读医书边侍诊，一年半后已能独立为人治病，退老于其自传中对此亦颇自诩，笔者以为，如无意外，退老大概率将成为当世名医。退老后来在大哥的鼓励下重新开始接受现代教育，1940年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法学院法律系，并取得律师执业执照。退老自言其取得律师执照后，马上就花60银元加入了复兴中路黄陂南路口的上海律师公会。孤岛时期，退老退出律师界以避开汪伪政府，去了中法私立法商学院担任法学教授。1948年秋，退老离开法商学院，先后在大同大学、哈尔滨外国语学院、上海外国语学院任教，1972年起参与编撰《法汉辞典》，1979年《法汉辞典》出版，填补了我国无法文工具书的空白。退老另著有《周退密诗文集》《周退密书法集》《墨池新咏》《退密楼诗词》《安亭草阁词》《周退密先生题签集》等。

周退老德高望重，为海上耆宿。其于诗词、书法、文史掌故、艺术鉴藏等皆有造诣，享誉海内外。并能岐黄之术，擅法文，为执业律师，可谓真正的学贯中西并集大成者，当世难得一见，1988年起受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笔者以为，如陈寅恪有“教授中的教授”美誉一般，退老也堪称为“馆员中的馆员”。

诗翁仙去，笔者已目见挽诗无数，徐圆圆老师当天发来的是“退自犹思启后学，密其所守识前贤”。歌以当哭，退老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