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 星期日
秦香莲(纸本设色) 秋色里的春色 “遁世不见知而不悔” 看得见的香气 怀有同样洁愿的人无别离
第19版:夜光杯 2020-09-18

看得见的香气

魏丽饶

你信吗?乡愁赋予了我一种特异功能。混迹于他乡十多年,我一眼就能从万物之中挑出故乡的味道。

比如,第一次从余庆路回康平路的办公室,是个五月的下午。不知是我身上的哪一个细胞竟突然在那条不知名的小巷里捕捉到了熟悉的味道,使我忍不住停下脚步。

在充斥着香樟树浓烈香气的巷子里,我居然闻出一股淡淡的槐花清香。她那么不卑不亢,温柔顺从地伏在一户人家的墙头。风吹过,有浅浅的花瓣飘落,薄如蝉翼,轻盈似蝶。我俯身拾起,藏进棉麻衣裙里,一片,一片,一片。

你知道么?我捡的不是落花啊,是奶奶的轻唤。每一片花瓣上都写着我土土的乳名。黄昏时分,村庄里闹纷纷的。眼瞧西山急吼吼地吞食着夕阳,奶奶着急了。她挽起拖在脚面上的藏青大围裙,立在麦秸垛旁朝对面高高的山头张望。

太阳才不同情她呢,我也不同情。这会我就骑在半山腰的歪脖子槐树上。她一定是着急了,才趔趔趄趄地攀到了麦秸垛上。她手打喇叭冲我这边喊来了,“二的——,二的——”奶奶每喊一声,就有一朵槐花飘落。

奶奶从不催我写作业,也不逼我干活儿。她会说,“快回来,奶奶做了好吃的。”我才不理会呢,越是稀罕的,奶奶越舍不得吃。再晚回去,她都要给我留着。

那个时候,我是多么任性啊。

乡间的野菜野果,是奶奶的子民。它们仿佛专门是为了奶奶的召唤才发芽生叶,开花结果的。明明是山里极平常的槐花,奶奶随手捋几串回来就可以做成槐花饼,槐花汤,槐花饺子,槐花饭……还有好些令人垂涎的好味道,我是叫不出名儿了。有奶奶在,我是用不着管这些的。她总能很准确地抓住那些紧凑的节令,把这些时令野果野菜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夜幕将合。我玩尽兴了,一身脏兮兮地从山上跑下来,这时才发现身上被蚊虫叮咬得厉害。胡乱抓挠几下,便被饭菜的香吸引了去。然而,奶奶总能瞄准我的软肋先发制人。她将清香的槐花饭盛上桌晾着,却不知把调料给藏哪了。奶奶深知我最贪这口,但是得先洗了这一身脏才能动筷。

院里早晾好一大铁盆洗澡水,水里散发出好闻的气味。奶奶用槐花,薄荷草,艾叶煮水给我洗澡,杀菌消炎治疗蚊虫叮咬再好不过了。她从不用香皂,她固执地认为,乡间的物事之间是互生互克,自成体系的,她有的是法子来指点和平衡这一切。

“咬人的虫子是害虫。”

“那摘花草的二的是坏二的吗?”“才不是哩!花草不疼,二的疼。”“命都是一样金贵哩。”

奶奶轻轻地舀起一瓢瓢好闻的花草水,将我从头浇灌到脚……许多年以后,我的眼神里也渐渐长出了慈悲的根。

因而在这个宁静的巷口,我被一树槐花挡住了去路。确切地说,在浓烈的香樟香里,我是闻不见那一抹浅淡的香气的,但看得真切。

对!看得见的香气。

那一年,我离家的时候,就是一个槐花盛开的五月。奶奶喜盈盈地从对面山坡上漫山雪白的槐花丛中钻出来,围裙里兜着一包新鲜的槐花。奶奶一定不知道,她在灶间忙着蒸槐花饭的时候,还有几片鲜嫩的花瓣开在她的银发间。那是一股看得见的香甜。她从来都不知道,年复一年的槐香早已浸透了她那一脸斑驳的皱纹,使她成了一味恒久的怀念。尽管奶奶很快就走出了我的生命,这香却永恒地弥漫在我远行的路上,成为一味治愈孤独的良药,成了我随身携带的鲜活生动的故乡。

在上海,是极少能见到槐树的,槐花就更罕见了。近年流行起中药香囊,竟真的有一味槐花香。故乡的味道正在悄悄走进他乡人们的生活,丰盈岁月,也带来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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