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菡
在刚刚过去的国庆档,《姜子牙》是最有关注度的影片之一。有关该片的评论两极分化,有人觉得,《姜子牙》让人夸不出口,也骂不起来,对于用现代方式解读封神故事而言,它的完成度颇高,但又让人觉得好像差了点意思。
《姜子牙》的故事展现了某种“中年困境”,它毁誉参半的背后,也折射出当下的国漫,乃至于整个中国电影、文学艺术创作中的某种“中年困境”——太依赖于阴谋论的方式去讲故事、抓眼球,而乏于正宗的学术研究和文化积累。
历史人物的“神化”
选择姜子牙这个人物作为主角去讲述故事,其实颇有挑战性。首先,他和历史人物是有渊源的。《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其先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於吕,或封於申,姓姜氏。夏商之时,申、吕或封枝庶子孙,或为庶人,尚其后苗裔也。本姓姜氏,从其封姓,故曰吕尚。”先秦时习惯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所以《史记》中称其为“吕尚”,也可以称他为姜尚、姜望、吕望等。
姜子牙早年穷困,到老了之后,“以渔钓奸周西伯”。司马迁用“钓奸”一词,有“愿者上钩”之意,勾勒出姜子牙“谋士”的形象。他说“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太公之谋计居多”;“太公佐周,实秉阴谋”,言辞之间,让人感觉姜子牙和汉初的张良、陈平是一类人物,但地位更高。文王将其“立为师”,文王死后,他又被武王称为“师尚父”。对于武王伐纣灭商,姜子牙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史记》记载,伐纣前的占卜不吉,众人都害怕阻拦,只有姜子牙极力劝武王出兵,对于最终建立周王朝,“师尚父谋居多”。
电影《姜子牙》则剥离了其历史上的“帝师”的形象,而将“众神之长”作为其基本的形象定调。姜子牙的逐渐“神化”有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其神化原因很可能和历史记载中姜子牙的多谋有关。汉代佚书《太公金匮》中,记载武王伐纣时,曾遇到“五丈夫”想来拜谒,他们其实是祝融、句芒、玄冥、蓐收、冯夷等神灵。武王原本打算谢绝,但姜子牙发现“雪深丈余,而车骑无迹,恐是圣人”,于是,派人端着热粥问随从献粥的长幼次序,以此套出了几位神的名姓,并“使谒者各以其名召之”。因此,五神皆惊,自愿襄助武王伐殷立周。题为“周文王师姜望撰”的《六韬》中,也记载了姜子牙的一些“神通”,比如曾经用巫术来惩治不朝的丁侯,这些都是后来的各种话本小说、杂剧,乃至《封神演义》中,进一步神化姜子牙的来源。
《六韬》又名《太公六韬》,值得一提的是,“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也是出自《六韬》,这句话被《姜子牙》用在了一些宣传里。如果从电影中去解读,可看作是姜子牙“救苍生”的情感触发点。此外,电影中还有“太公在此,诸神回避”的台词,以凸显姜子牙“众神之长”的地位。在《搜神记》中记载,“文王以太公望为灌坛令”,主管风调雨顺,因为他太有德,导致回娘家的“泰山之女”不敢走这条道,因为她一走,必定有大风疾雨。所以,她特地托梦给文王哭诉,文王召来姜子牙问话,这位神灵才趁机借道回家,也使得附近的城镇风雨大作。因此,过去民间有着张贴“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或者“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横幅的习俗,以祈求家宅平安。
是留白还是空白?
神话有着层层累积成书的过程,不妨碍以时下的价值观重新书写。似鲁迅《故事新编》这般“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的文学创作,也不失为一条改编之途径。《姜子牙》主创曾表示,电影不是为了市场考量而做的贴皮式改编神话,而是一开始选好了姜子牙这个主题,而以其为主角讲述故事,也和他在历史和传说记载中,人物形象有大量留白,有较强的创作空间有关。
《姜子牙》的主要人物和世界观设定来自于《封神演义》,但原著中,一开头这个人物就是写坏了的。在《封神演义》第十五回中,姜子牙正式出场,其师元始天尊打发他“代劳封神,下山扶助明主”。从一番对话中,可知姜子牙32岁上山,如今已经72岁,资质不高,“仙道难成”,不受师父待见,甚至也没有什么志向、格局。初闻师命,他先是企图赖着不走,“修行虽是滚芥投针,望老爷大发慈悲,指迷归觉,弟子情愿在山苦行,必不敢贪恋红尘富贵”。下山之后,姜子牙首先想的是自己该去投奔谁,全然没有得道高人该有的胸有成竹;成亲之后,又被老婆嫌弃“只会编笊篱”,失掉了最后一点形象上的仙气。这种写法,颇似男频修仙文开局的欲扬先抑,先把人物贬得很低,在之后的开挂逆袭中体现出成长来,但问题是姜子牙出场时已经72岁了,从心智到能力上,已经没有什么成长空间——当然,如果按照《封神演义》的设定,“九八封神又四年”,姜子牙活到了102岁,72岁对他来说,勉强也能算是“中年”,那他面对的,也勉强可称“中年困境”。
袁珂先生在《中国神话史》中指出,明代三部具有神话色彩的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四游记》里,只有《西游记》称得上“神话小说”,封神演义充其量只能说“含有神话因素”,“最主要的原因,是它没有写出一个能贯穿全书、站得住脚的神话英雄人物,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样。姜子牙固然是此书的主要人物,却太苍白无力,只觉得他身上除了几分酸气和几分妖气以外,竟别无所有,绝不能称为神话英雄。”
对于改编创作来说,姜子牙身上的确有很大的留白,比如他的出身,他上山前的经历、40年的山中修行,都没有交代。但问题是一个出场时72岁、资质不高、一事无成的人,也许让人很难提起兴趣去看他的“前传”。选择一个艺术范畴上的留白人物来做主角,这一点其实有利有弊。比如宋仁宗在“狸猫换太子”“七侠五义”等许多知名民间传说中都作为背景板出现,而电视剧《清平乐》首次将其摆到大男主的位置去书写,的确有新意。但历史是历史,文学艺术是文学艺术。从古至今这么多创作者不选其做主角,雕琢不出其性格,恐怕是其来有自的。前人挖掘不出的戏剧性,后人需有更高的才情和本事,《清平乐》拍成一锅寡淡白开水,《姜子牙》最终人物没有立起来,终究和选题有莫大关系。
从“人设”角度来说,姜子牙的出厂设置就是一个很难啃的硬骨头。为了增加戏剧性和可看性,电影将姜子牙的年龄提到中年,并加入了开头犯错被逐出昆仑的“悲惨命运”,而故事则发生在原著中的封神大战之后。如果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相比,《姜子牙》在故事层面和原著更近,但人物性格却离得更远。有趣的是,袁珂先生认为《封神演义》最精彩的就是哪吒闹海的数回,“哪吒可算是神话英雄人物,但哪吒却不能贯穿全书,发扬不了此书应有的神话光彩”。可见,塑造一个有个性的人物,比讲一个有深度的故事更重要,这也许是姜子牙输给哪吒的重要原因。
“斩天梯”与绝地天通
尽管如今“封神”IP很热,影视改编层出不穷,但《封神演义》本身并不是一部特别有艺术价值的小说。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它“似志在于演史,而侈谈神怪,什九虚造,实不过假商、周之争,自写幻想,较《水浒》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逊其雄肆,故迄今未有以鼎足视之者也”。
按照原著的内容和设定来拍《姜子牙》,能否拍出豆瓣8分以上佳作,恐怕是个问题,而《姜子牙》的主要戏剧矛盾冲突来自原创。要营造矛盾,电影中有一个非常核心的设定:昆仑与人间由“天梯”相连,背后隐藏着“宿命锁”。从片方发布的设定可以看出,天尊利用想成仙的狐族扰乱人间,用宿命锁将狐族与人类士兵相连,两者同生同死,而包括姜子牙在内的不知情天界弟子诛杀狐妖的同时也在杀人。从影片结尾冤魂场景可以看出,冤魂中不仅有狐子狐孙,还有人类士兵的魂魄,这也是封神大战背后的骗局。
在我看来,《姜子牙》的电影内核并不是封神神话,而是关于绝地天通的上古神话。
在电影《姜子牙》中,“天梯”让人类看似有了登天之途,但再也不能摆脱昆仑的控制。按照袁珂先生的考证,在古人的想象中,可赖以登天之自然物有高山和大树,而“天梯”之名始于《艺文类聚》卷六二引刘歆《甘泉宫赋》:“缘石阙之天梯”。在电影中,天梯与昆仑相连,这其实有点画蛇添足,因为在古人眼中,昆仑本身就是天梯。《淮南子》中就介绍了昆仑的“登天之旅”:先是到了凉风之山,可以不死;再往上是悬圃,能获得呼风唤雨的超能力;再往上等到达太帝之居,“登之乃神”。
在影片中的高潮,姜子牙斩断天梯,破解了宿命锁,也就是断绝天和地之间的通路,并因破坏了昆仑规则被关进“神的监狱”渡劫城。这其实是借用了“绝地天通”的神话。据《书·吕刑》记载:“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乃命重、黎,绝地天通。”为何要绝地天通,一说是为了建立秩序,比如《国语》中解释,因为“民神杂糅,不可方物”,于是颛顼命令重、黎分司天地,“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
在此前的“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文艺创作与文化传播工程中,也对“天梯建木”“绝地天通”两个故事做了重新的梳理和解读。“建木”其实取了天梯中大树的意象,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连环画绘本系列》中,画家朱新昌绘制的天梯也是大树的形状。在这个故事中,因为凶禽猛兽会从天梯上下来,为了保护百姓安全,颛顼向伏羲建议,使重和黎撑起天和地。天高了,建木够不到天顶,自然天梯断绝,而人类也从此依靠自己的力量发展,不再依赖于神意。这样的解决问题方式既“环保”又正能量,符合当下的价值观。
在《姜子牙》中“斩断天梯”的目的,其实和“开天辟地”工程中的解读类似,都是为了“救苍生”,只不过对于“天梯”的本体做了某些阴谋论式的改编。
索隐派玩法的胜利?
《姜子牙》中这种阴谋论式解读神话的剧情,很容易让人想起网上热传的各种阴谋论式解读《西游记》。在各路“民科”的品读中,所诞生的最著名理论便是六耳猕猴取代了真正的孙悟空,成为斗战胜佛。单这一个理论,已经可以让整个西游故事“细思恐极”,引发网络狂欢。尽管许多人的分析听起来头头是道,但所基于的分析依据都来自于原著字里行间的逻辑漏洞,再加上个人脑补进行自圆其说,结论上,也是想当然耳。
这种思维方式近乎索隐派红学,即发掘被小说表面故事所掩盖的“本事”,揭示背后隐藏的秘密。比如,蔡元培先生的《石头记索隐》里认为,《红楼梦》中的大多数人与事都有所影射,贾宝玉有传国玉玺之义,背后影射康熙时的废太子胤礽。近年来,又有刘心武揭秘《红楼梦》,认为秦可卿原型乃是废太子胤礽之女,背后影射了一场政治变局,被视为新索隐派。
《红楼梦》诞生索隐派的解读方式,和它“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特征有关。索隐派研究者的观点尽管未被大多数人接受,但其治学态度依然是严谨的,每一个看似石破天惊的结论背后,离不开详实的文献史料积累,并以此做出分析,不失为一种学问趣味。但并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适合这种读法,《红楼梦》本身含有作者的个人生活投影,而且先后增删五次,再加上作品未完成,一些语焉不详或是由于增删带来的逻辑问题,的确有值得分析、还原之处。而《西游记》作为一个情节完整的神话小说,与其津津乐道于研究唐僧生父、观音私情等问题,不如去认真考证一下其创作者。《封神演义》这种“假商周之争,自写幻想”的神魔小说更加不足以按图索骥了,作者本身就不具备强烈的个人主观创作意志,其层层累积式的成书方式更为明显。在《封神演义》中,就有和《西游记》等小说中不少重复部分,逻辑不自洽或是由于层层累积的成书方式造成,或是作者的疏忽,硬钻牛角尖反而会将大众引导向错误的方向。
阴谋论式解读文学作品,的确可以给大众一种耳目一新的观感,但不是严谨的治学态度。通过各种文艺形式放大这种解读结论,是要审慎的。《西游记》中师徒四人取得真经的故事已经老生常谈,突然有人告诉你,最后取得真经的并不是孙悟空,而是六耳猕猴,这比让孙悟空和几个女妖精谈恋爱改编得更为颠覆。近年来,不少再创作的作品就是基于阴谋论式解读《西游记》,比如近期曝光一段测试视频而在网上大火的《黑神话:悟空》,似乎就以“六耳猕猴”得真经的理论,去讲述西游的“真相”。
《封神演义》原著是基于宿命论的价值观,的确有可以阴谋论式解读的点,比如对立面的截教、阐教都可以“封神”,电影《姜子牙》中也提到,纣王死后也封了姻缘神,原著中为“天喜星”,独独没有封妲己,但这一切和开场女娲的安排有关。电影将女娲删去,另起炉灶去构建元始天尊的封神大战用意,从立意上讲,成了空中楼阁之上的空中楼阁。
阴谋论式的讲故事,在当下文学影视游戏作品中非常常见。从《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等早期商业大片,到近期的《捉妖记》《妖猫传》等,背后都有阴谋,“逐渐揭开隐藏的秘密”“一场更大的阴谋却悄然而至”等,常见于各个电影的内容简介中。阴谋很容易当做一个吸引观众的噱头,《姜子牙》中,也以“发现了当年一切的真相”为内容上的卖点。
为何中国电影偏爱阴谋论式叙事?张建珍、吴海清曾指出,这是中国大片自觉选择的产物。“中国大片从产生之日起,就强调形式的至上性……美轮美奂的场面、景观化的文化风俗、极致化的影像细节、波谲云诡的情节、极限体验的拼置,就成为中国大片商业美学的主导。阴谋叙事则为这一形式拼盘提供了既复杂又便利、既熟悉又陌生的叙事空间。”
历史和神话是“阴谋论”式解读的良好素材,但阴谋看多了,难免会审美疲劳,何况这阴谋本就不新鲜、不高明。而在艺术创作中,将着力点放在这种能提供廉价快感的形式上,却疏忽了对于人物的塑造、故事的讲述,本身就是想突破困境却反而陷入困境的双重困境。
人到中年,还得多读、读对经典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