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04日 星期日
临港的另一道阳光
第15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0-10-25

临港的另一道阳光

◆彭瑞高

编者按>>>

残障人士是农村最苦的人,他们的家庭也是农村最穷苦的家庭。像正常人一样有一份工作,那是他们的奢望。这个感人的故事里,悲悯、善举、激励,——被改变的命运烁烁生辉。“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给我儿子一个工作吧

这批员工招来后,公司议论纷纷,瞿伟红觉得压力山大,这天一早就敲响了董事长室门。

她是“翔港科技”的工会主席,员工福利归她管。这家企业很特别:残障人士特别多。公司规定不许称“残疾人”,而统称“福利员工”,也许是沾上了“福利”两字,这块工作也归她管。

人们的议论,主要集中在袁滔身上。袁滔才二十岁,下肢严重残疾。小伙子行走不稳,让他折个纸袋、贴个商标,动作也不利索。有人就说,这样的员工招来干什么?不是给企业添麻烦吗?这样弄下去,公司还怎么发展?

瞿伟红汇报完毕,小心翼翼问道:“董事长,您看招聘残障员工的事,能不能先停一下?”董事长笑笑,说:“小瞿,青工袁滔的来历,我当初就听你讲过,这件事,你也要不忘初心啊。”

瞿伟红就想起那次去崇明的“初心”。由于公司多年坚持招聘残障员工,附近城乡的残障人士都有了工作,公司就想去崇明,把好事做上岛去。一上岛,果然大量残障人士闻讯而来,其中,就有袁滔。

瞿伟红当时就觉得袁滔条件比别人差一些,想淘汰不收。可一眼瞥见袁滔妈妈那一头早生的白发,心就软了。袁滔妈妈在小学当保洁工,又脏又累的工作没把她压垮,可这成年的残疾儿子,却压弯了她的腰。她把袁滔推到瞿伟红面前,还没说话,眼泪先下来了。

瞿伟红倾听她的诉说,才知袁滔的严重残疾,是母亲早产带来的。小瞿自己也是母亲,她能触摸到袁滔妈妈心里那份痛楚。

袁滔妈妈说:“给我儿子一个工作吧!他初中毕业后,整天在家玩游戏,七年多了,他真的要废了!”

董事长说:“你看,袁滔就是这一家人的痛。把他招进公司,不仅给他本人希望,也给了他们一家子希望。这样做没错,小瞿。”

董事长名叫董建军,是世代农民的儿子。基因使他知道,残疾乡亲是农村最苦的人,残疾家庭也是农村最穷苦的家庭;基因还让他知道,只有得到工作机会,残疾乡亲才有希望站起来。从办厂第一天起,董建军就想好,要把一部分岗位留给身有残障的乡亲们。按今年7月数据算,他们企业全员为557人,残障员工155人,比例近三成;而最多时,全厂残疾员工二百多人,比例达40%!

董建军对残障乡亲的好,自贸区上上下下都支持他。泥城镇专门开辟一条公交线,一头通公司,一头就设在残障员工宿舍门口;镇上还在人才公寓专门辟一层,增建方便设施,供残障员工居住……

瞿伟红离开时,董建军又叮嘱:“小瞿,为残障员工做事,不要怕人议论。小袁条件是差些,但这么大的厂区,总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你看一下,还有哪个工位适合他;最好再鼓励他去考一个证,持证上岗,别人就没话说了。”

“像姚建那样?”瞿伟红问。

“对,要鼓励大家向姚建看齐。”董建军说。

我信任他,更敬重他

姚建是“七零后”,聋哑学校毕业后到一家印刷厂工作,与董建军相识。那年他才17岁。

小姚好学,吃得起苦。进了印刷厂后,他跟着师傅学开印刷机,吃了整整三年“萝卜干饭”。一个聋哑人,听不到机器响,也无法用语言跟人交流,要驾驭那么复杂的机械,不是一件容易事。小姚每天到车间,睁大双眼,全神贯注,看机器怎么运转,看师傅怎么操作……三年后,连师傅也评价,小姚的技术已不在自己之下。于是,姚建被任命为机长,这是厂里第一位由残障员工担任的机长。

也许因为永远处于寂静之中,小姚的心境也永远宁静。他沉浸在自己的技术世界里,将各式各样诱惑拒之门外。他知道自己天生比别人缺失,所以,他愿意付出几倍于他人的努力来补偿这一点。

董建军喜欢姚建。他相信姚建会成为一名最出色的员工。没错,上帝关上了这小伙子的嗓门和耳道,却关不住他的心窍和灵气。你看,他虽然听不见周围任何声音,但是,他的目光能分辨出无数相近的颜色,他的鼻子能嗅出哪种机油或颜料是错号的,他的手指搭在机器上,凭着指尖接收的微震,就能判别哪个地方出了毛病……

姚建像是为印刷机械而来到这世上的。从进厂时学开装订机,到后来交给他折页机、配页机,他都操纵得得心应手。2015年,董建军创立“翔港科技公司”,进口了一系列大型机械。那些机器价格昂贵、技术含量极高,如瑞士的“捷拉斯”印刷机(每台86万欧元)、“基杜”印刷机(每台64万欧元)。这些12色13色柔印的高精尖设备,是董建军的“心头肉”,也是一家新公司最贵重的家底。

姚建当然也掂得出这些新设备的分量。他天天看着开进大门来的集卡,更关注新车间里,那些新机器怎么一天天安装起来。他眼里露出羡慕与欣喜,还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当新设备开机时刻来临,人们看到,姚建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机长行列里。有人不禁问董建军:让一名聋哑员工来操纵这么贵重的进口机器,你放心吗?

董建军笑答:把机器交给姚建,我很放心。

质疑者问,为什么?

董建军说,他当过16年机长,没出过一次质量事故,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他呢?一个聋哑人,几十年来做得这样优秀,说明他比普通人更踏实、付出了更多。我不仅信任他,更敬重他!

……

瞿伟红在董总这里得到启发,开始为袁滔奔走。她最后在厂区找到一个电梯驾驶员的岗位。她觉得,能坐着工作,这对袁滔来说很重要。

要让每个残障员工都像姚建那样能干,这并不现实;但是,鼓励他们决不放弃、天天向上,则是瞿伟红一直在做的。袁滔在得到这个岗位的同时,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专门去一家技校参加培训。可他离开学校已8年,数字和文字已离他非常遥远。那些天,他连梦中都在追赶那些数字文字。培训一段时间后,他才逐步找回读书的感觉。他参加了电脑考试。技校通知他:考试及格。他终于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持证驾驶员。

袁滔拖着残肢,常年蜗居在家,外界对他来说陌生而隔膜。刚进厂时,有人指指点点,他心有恻恻;慢慢地,有更多人走近他、轻轻拉住他的手。他们的眼光,像长者打量受伤的小辈,令他感到安然,感到温暖。

他步履蹒跚,走得很慢。每次消防演习,总有两个同事留下来,一左一右扶着他,带着他一道走向集合地点。很多次乘班车,他都是最后一个上车,但他每次走进车厢,满车的同事都会站起来,为他让座。这些让座者中,好多人本身也是残障员工。有时,袁滔坐下后,就会把脸转向窗外,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满眼都是泪水……

袁滔的父亲是位出租车司机,每周都要来厂区接他回家。他心疼辛苦的父亲,决意自己回去。他回一趟家要80多公里(在宝山),单地铁就要换4条线。换车走的那些路,尤其是那些台阶,对他来说简直是灾难。然而,每个周末迈出厂门,他一路都是微笑着的。他心里想的是:我有工作了,我独立了!我虽走不快,但只要走着,我就能走回家!

他像一艘小船,在人海中颠簸。每次回家去见爱他的父母,他都要颠簸整整4个小时。

亲爱的读者,如果您在这长达80多公里的沿线,看到我们袁滔,请向他行一个注目礼。

坎坷之家的温暖

董建军是土生土长的郊区人,爱家乡,懂家乡。他一直说,上海这个城市,确实大,确实富,但在人们看不到的乡下,还有不少贫困乡亲,尤其是身有残疾的乡亲。

他几十年来关注着他们。邵泳和邵秀菊,就是他关注的一对兄弟。

邵氏兄弟天生弱视,残疾等级达4级;两眼只能辨别光暗,却看不清实物。也就是说,他们的视力只比失明好一点点。

养育他们的,是一个贫穷的家庭,也是个充满了韧性的家庭。

秀菊的名字有点像女人吧?可他的生性里,却有着男人的倔强。他做过糖山楂、卖过冰棍,25岁时,他决定做一件大事:要让这个家里所有人都能吃上饱饭。他借钱去宝山,背回一只几十斤重的爆米花机。他决定做一个走村串户的“爆米花人”。

爆米花赚钱不容易,黑手黑脸干上一天,也赚不了几十元。但高度弱视的邵秀菊干得很起劲。不管别人怎样看不起这个苦活,这是他们家第一份“长期工作”。

哥哥邵泳不放心弟弟一人在外奔走,天天与弟弟同出同进;妈妈老了,但也会常来帮兄弟俩一道推车。就是这样一份工作,邵秀菊干了15年,从25岁一直干到40岁!

这15年里,双眼重疾的兄弟俩,不知在路上摔了多少跤;满头白发的老妈妈,不知为两个儿子流了多少泪。

这15年里,弟兄俩并没有放弃努力。他们曾寻找

过更稳定的工作。但往往一查视力,厂方就把他们拒之门外。有一家小化工厂,倒是用低薪聘用了邵秀菊,一家人还为此高兴了一阵。可那家企业经营不善,很快就倒闭了,最令人心酸的是,可怜的秀菊弟弟,还把两根手指丢在了那里……

董建军听说这些,已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他心里很痛。残疾乡亲遭这样的罪,被他看成是自己的耻辱。他让工会主席瞿伟红去当地了解一下,并在有限的进厂名额里挤出一个,指名留给邵家兄弟。

那是个仁爱的家庭。哥哥邵泳,把这个宝贵名额让给了弟弟,他抚着弟弟断了两指的手,说:“秀菊受苦最多,他应该先进厂。”

弟弟很争气,进厂后干得很出色,没多少时间,就被升职为组长。哥哥逢人就说,“我弟弟‘来山’!(有本事)。”

邵秀菊当组长后,每天下班后要计件结账,总是很晚回家。这时,邵家已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了,虽然清贫,但一家人仍谨记老妈妈定下的家规:每天晚餐都要亲人到齐后才开饭。邵秀菊每天从厂里摸黑回家,推开家门,总能见到:一大家子人——弟兄俩坚持不分家——围着老妈妈,布好碗筷,在温暖的灯光下等着他……

他是邵家第一个领着固定工资的人!

2010年,董建军又挖掘一个进厂名额。这回哥哥邵泳如愿以偿,跟弟弟一道成了“翔港科技”的员工。

但邵家的积贫积弱没有完全铲除,因为兄弟俩的配偶也都身患残疾、失业在家。董建军对瞿伟红说:“小瞿,你替我记着这件事,有了机会,就设法安排这一对妯娌进厂工作。”

2013年、2015年,邵泳的妻子、邵秀菊的妻子,先后被招聘进厂。

一家拥有4个员工,收入比过去不知翻了多少倍。老妈妈眯花眼笑,逢人就说:“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家现在比村里许多人家都好了!”

像这样的残障员工夫妻,厂里还有很多对。董建军说,这样做,我们工作是吃力些,但残障员工夫妻关系稳定了,家庭也就稳定了;如果大家都能分担一点,社会也稳定了。

尾声>>>

2017年10月16日,“翔港科技”正式上市。车辆在公司大门口列队,准备去陆家嘴证券交易大楼参加鸣锣开市仪式。

董建军出发前只问了一件事。他问工会主席、上市公司监事长瞿伟红:“5位残障员工代表都上车了吗?”

车队穿过临港大道,驶上高速公路。

临港这座新城,本世纪初才从一片荒滩上崛起。有人说它是一颗小太阳,新能源、新技术、新材料,组成了它的热力和光芒。也许他们还没发现,“翔港科技”那里升起的,正是临港的另一道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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