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小时候的老家炊烟,比现在老家的炊烟还要有故事。还记得母亲讲过一句话,意思是炊烟就是一家人家的门脸。门,还有脸?不大懂,后来发现:这门脸原来是人脸。
邻居东高家的爷叔愁眉苦脸。本来爷叔家的三开间平房,只有东间有一个烟囱,现在西间的屋顶冒出一个新烟囱。这个烟囱告诉我们:爷叔与大儿子分家了,不知道将来第二个儿子分家,烟囱开到哪儿去。爷叔心里苦乐难辨,傍晚在仓库场上走路,眼睛却一直盯着儿子家的烟囱,烟囱后来升起了炊烟,烟气袅袅,拖着尾巴一路向西。爷叔笑笑,也不言语,慢慢地落泪了。爷叔有些想不开,其实,这炊烟迟早要从别的烟囱里冒出来,这炊烟迟早要消失在云雾里的。
小时候,看炊烟的机会很多,也因此看懂了门道。从颜色来看,烟囱口滚出来炊烟是一团团的黑烟,时续时断,就知道烧的是稻柴;滚出来的炊烟,一段黑,一段灰,就知道烧的是麦柴或者油菜籽柴;滚出来的炊烟起先几分钟有点黑,后面都是青灰的,就知道烧的是花萁柴;颜色淡灰的烟,烧的是竹片之类的柴;颜色又白又细,就一定是木块木片。这些柴称之为硬柴,硬柴是难得烧的,一般都在节日里,比如端午到了,裹了粽子烧粽子。
烧什么柴就出什么烟,柴决定了烟的颜色,还决定了烟的形状。
西南面的谢家,炊烟总是散散落落,像一堆黑云,也像一堆铁块,一溜烟的长烟一年到头看不见。母亲说,一家人家男人走了,又养了几个女孩子,劈柴人也没有了。母亲要我送点柴过去,我就抱了一大捆木柴。回家后,母亲开始偷偷地看谢家的炊烟,看到了青白的炊烟,母亲就微微一笑。到了年夜,如果看见谢家炊烟只冒半个小时,炊烟又黑又短,母亲就自认为她们家没有猪肉吃,母亲就让我假借与孩子一起玩的理由,去探看虚实,如果探到桌面上确实无鱼无肉,母亲就要我端一碗肉过去:快去快回。
我们村里陆家的烟囱又高又粗,这个烟囱冒出来的炊烟总是白亮,烟带也很长、很宽,而且出烟时间都在一两个小时。母亲告诉我,陆家是烧菜师傅出身,吃百家饭,随便什么菜都是别样的烧法。他们家的炊烟都是向上飘,即使是稍微有点歪斜,也像是一根横躺的云彩,柔顺地飘浮在空中的。陆家烧煮好吃东西的时候,天上总是朵朵白云,白云上面总是清澈阳光,阳光射线照到树林里也不晃荡,好天气,好饭菜,好心情。母亲说陆家人面红堂彩,精神了得,一是靠了手艺,二是靠了勤谨。是的,走过陆家的场地,我们会看见陆家的厢房门前,堆放着成捆的木柴。木柴长短、粗细都一样,这些劈出来的木柴还散发着树木的气味。
有时我们会看见,炊烟像一只无头苍蝇,烟带时粗时细,忽东忽西,出了烟囱就断腰板,或者四处逃散,那是有风了,虽然看不出风速,但烟气飘的速度就知道风力大小。如若看见烟囱口溅出来几点火星来,说明天已经有了湿气。雨大了,烟都被雨淋湿了,烟气颜色浓淡就很难看出来的。下雨比刮风要好。风大了,开始生火,烟却不往烟道里走,反从灶口倒灌出来,可以吹得烧火人泪流,还会呛到喉咙咳嗽的。有时倒灌的烟火里有火光,也会烧掉眉毛的,甚至起火的,因此灶头后面的柴火,千万不能堆软柴、堆很多柴,要烧一点囤一点,囤一点烧一点。
早上村里最早出现炊烟的应该是我家。父亲一直早起,第一件事情就是烧饭,他不喜欢吃粥,母亲早起就烧粥,母亲叮嘱烧粥要烧软柴,父亲应允了,但只说不做。米淘好,水头看好,烧火了,一把稻柴引火,稻柴上面放花萁柴,花萁柴上面放竹片树片,父亲在灶膛里搭起了一个镂空的架子,火苗就噼里啪啦地在镬子底闪着亮光。父亲抽取一根竹片,点燃一支烟,抽着烟,也看着火苗,等待镬子的烟气冒出来。后来闻到了米香,但柴还旺着,父亲就舀一碗水往灶膛里泼过去,灶膛霍地一声,火全灭了。父亲很得意,他等着母亲和我一起吃饭。
父亲自己骗自己,那些不愿意烧的软柴,最后还是自己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