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举
苏轼留下很多书简。那么多的书简,只有《功甫帖》,真假有争议。大树下满地落叶。很难说,哪片落叶,不是这棵大树的。
曾读苏轼的《渡海帖》:“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尔。庶几得于海康相遇。不尔。则未知后会之期也。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忽忽留此纸令子处。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
苏轼流落海南多年,赵梦得常伴着他,还为他奔走中州,探望家人。患难之交,委实难得。苏轼写道,此番我要渡海,去廉州赴任,经过澄迈你家。你孩子说,你已北上。希望我们能见到。不然的话,真不知今生能不能再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只是你年纪大了,要加倍保重。匆匆留了这纸,在你孩子那里。信也没封。见谅、见谅。
这时候,苏轼已是晚年。想象他怆然离去的样子,止不住泪如雨下。
藏友手里,还读到阮元的书简。见他从容清雅,风华老成。平白写来,就是山河万里:“梅梁年兄寄册有余幅,写近作二首奉政,可知此间光景也”。
两首诗分别是,《滇南伏日》:“中伏新秋两不争,薄绵衣服过三庚。华山昆海风才暖,冷雨轻雷气又清。九夏竟无炎热苦,四时常得暑寒平。遥思殿阁微凉处,笑我如怀献曝情。”《登西台》:“登台终日见昆华,恰好楼台住一家。玉岭西横皆是翠,彩云南见半成霞。千村绿稻真秋色,一角清滇是海涯。更比乐天州宅壮,惜无元九寄诗夸。”
阮元,“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古稀之年,还任云贵总督,保一方清平。吴杰字“梅梁”。史书说他“少能文,为阮元所知”,一代学士、名臣。阮元说,云贵尽管天僻地远,还是能和白居易的州宅有一比。你有元稹之才,还望写诗夸一夸。
前些天,见继平谈到刘承干,记起藏有他一叶书简。翻出来,细看,不禁诵读再三。“毅成先生勋鉴:昨奉寄示竺司令函。知敝镇驻军事,已蒙台端转请,竺司令转电于专员,设法劝让,免驻书楼。仰见关怀文化,维护缥缃,莫名感佩。近得敝书楼函,称廿九军官总队陆续抵镇,书楼当可幸免。承贶《胜流》二册,体裁精审,内容赅备。至谢至谢。肃此敬请台安。弟刘承干十月二十一日。竺司令处乞致谢忱,原札谨缴。”
刘承干,南浔嘉业堂藏书楼主。鲁迅称他是“傻公子”。他只管花钱买进宋版典籍、珍本孤本,又让天下读书人来藏书楼读书、抄书。这叶书简,是他请求军队免驻藏书楼。国民革命军先后有过五个廿九军。曾在南浔一线阻击日军的是军长陈安宝的廿九军,时间是1939年春。至于“竺司令”,当时竺姓的将军,只有竺鸣涛、竺秋兄弟俩。曾见过竺鸣涛写的诗句条幅,想见是个儒将。是不是这里说的“竺司令”,无从考。
乱世能不能守贞?是每个读书人要回答的问题。不敏尘世的“傻公子”,他相信他能,他手无寸铁,但他有一字不苟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