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7日 星期五
上头 忧虑的适度是智慧的人生 蝶恋 腾空而起的树 写杜甫也写屈原的诗 老虎灶“黄胖”
第21版:夜光杯 2020-11-10

老虎灶“黄胖”

沈嘉禄

在我青少年时代,几乎天天要与老虎灶打照面,泡开水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老虎灶楼上住着我的同学李建刚,他家有满满两竹篮的连环画供我借阅,当然也是要付代价的。他从《三国演义》《铁道游击队》等连环画中选中某一页,叫我画在蜡光纸上供他刻成剪纸,因为是画在蜡光纸背面的,所以得画成镜像,比如刘洪举枪向鬼子射击的时候,我就得画成左手拿驳壳枪。上世纪六十年代,刻花样是男孩子的一大乐趣。

老虎灶的烟囱穿破屋顶直指蓝云。周惟波写过一个话剧《炮兵司令的儿子》,所谓炮兵司令就是老虎灶老板。建刚的家在二楼,烟道从他家穿过,冬天室内很暖和,夏天就不好过了,墙壁烫得可以烙饼。整个暑假,建刚就在弄堂里做市面,做作业,刻花样,下象棋。暴雨突至,就端起小凳子冲进老虎灶。

这个老虎灶与上海所有的老虎灶一样,当街砌灶,埋两口锅,锅上接木桶圈,灶膛正对着街道,真像一只老虎的血盆大口。老板手执钢钎捅炉子的时候,烧红的煤屑纷纷落下,遇到膛内的积水发出嘶嘶声响,我很喜欢听这淬炼似的声音。

店堂里靠墙摆两张八仙桌,供茶客喝茶。后面还有小半间,冬天孵黄豆芽,夏天供人洗澡,一块旧布帘,用墨汁写了“盆汤”两个大字,实际上只有一只木桶。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大块头脱去汗衫,背部布满刺青,是两条张牙舞爪的蟠龙!这让我想起旧上海的“白相人”。

老虎灶老板也是个大块头,槽头肉端的厚实。那时已不能叫老板了,大家都叫他“黄胖”。黄胖在上海方言里有特定指向,某人得了“腰子病”(肾病),食不进盐,面孔又黄又肿,便叫“黄胖”。老虎灶老板姓庞,据说还是当时一位电影明星的堂房亲戚,所以才落了个“黄胖”的诨名。

黄胖系一条围裙,从早到夜立在灶头旁,老板娘只管烧饭洗衣裳。烧开水技术含量不高,但黄胖也有几项独门秘籍。他会给人家冲藕粉,冲得滴溜丝滑,不结块,不溏稀。秋冬季节,街坊大妈端着一脸盆毛蚶来老虎灶请黄胖泡毛蚶。蚶壳微启,一剥就开,饱含鲜汁,大妈会留几只给黄胖下酒。

再比如,小菜场里的师傅常常将一大桶黄鳝抬到老虎灶,黄鳝紧张不安地扭动身躯,黄胖先泼一勺冷水激一激,然后一铅桶开水倾盆而下,压上盖子,桶里似有无数条皮鞭在抽打,热气从桶盖边缘逸出,腥臊气慢慢转化为若隐若现的甘香。黄胖烫的黄鳝皮不破肉不烂,划起来相当顺手。有时候小菜场里也会进一批鲨鱼,鲨鱼需要退沙(其实是细鳞),比黄鳝难弄,菜场里的师傅就交给黄胖。黄胖成竹在胸,举重若轻,烫好后,从墙上摘下一把半尺长的半月形牛角刀,唰唰几下,鲨鱼便露出玉白的内皮。鲨鱼可红烧,也可沃羹。鲨鱼是发物,我家从不进门。

黄胖大显身手的一场“好戏”,今天的年轻人想破头也想不出来。有一次弄堂里的阿毛娘抱来一大捆帆布请黄胖“退砂”,原来这是工厂里处理掉的布基砂皮,大块小块一团糟。黄胖将砂皮泡在开水桶里,然后摊平在地上,硬是用牛角刀将金刚砂一寸寸刮干净。一场忙碌过后,满头大汗,黄胖捶着腰对阿毛娘说:“我今朝要死在你手里了!”这十几块帆布被阿毛娘染成黑色,做成衣服裤子。

阿毛娘的男人死得早,丢给她三颗“光郎头”,日子过得真艰难。

窦尔敦有虎头双钩,黄胖有牛角刀,据说是一个走方郎中送给他的,年纪比我还大。他还用牛角刀为人家刮痧,手到病除。有一次我中暑,掼头搭脑,他把我按在八仙桌上,汗衫撩到脖根,一刀划过痛得我哇哇直叫,第二天就生龙活虎了。

黄胖还会给人家治疗落枕,按摩推拿,老虎灶还备有专治烫伤的药膏,这些都不收钱,只要求你买几角钱的竹筹。一枚竹筹泡一热水瓶开水。两寸长的竹筹上烫有店号字样,那是老时光的印痕。泡开水的来了,黄胖接过竹筹朝灶台上的铁皮罐里一扔,百发百中,就跟汪曾祺在小说里写的一样。

黄胖还会烫浆糊。石库门人家多板壁,逢年过节需要重新糊一层印花壁纸,这种浆糊要烫得薄,有足够的黏性。钢精锅子里倒点面粉,用冷水拌匀,移至灶台的入料口上慢慢搅拌起泡,冷却后就可用了。妙的是黄胖还会在浆糊里加一小匙黄柏粉,据说能防霉,还有很好闻的气味。也有人抬了一只木桶,倒了一包雪花似的化学浆糊粉请黄胖调开。黄胖知道这桶浆糊要拿去贴大字报,便双手抱胸:“这个我不会。”

如今在上海中环以内再也找不到一家老虎灶了,但我还记得黄胖这个人,还有那把神奇的牛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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