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菡
一棵老树,在傍晚的天光中腾空而起。根球飞动的姿态,像悬浮在空中的月,让人有些恍惚。夹杂着人声、机器声,它慢慢地落下,着地。
那天在董浜,看工人移树,这是我第一次看移树。乡下新房子造好后,这棵树却正对着大门,自然要挪窝了。
屋后的竹园里,还有两棵树,和其他杂树不一样,从树皮就能看出来。一棵朴树,一棵鸭脚木,从我公公年代就落地生根了。如果不是要规划成小公园,谁也不会注意到它们。被密密的竹子遮掩着,它们自顾自地成长、自顾自地美丽。也不知道当年是谁种的,树种是从哪来的,是哪只小鸟衔过来的。
在我印象中,有一棵桃树,我和弟弟在老屋墙根处发现了它。我一眼就认出了我吐的桃核。我吐了很多桃核。有一颗长出了绿绿的小身段,我们欢呼,随后,姐弟俩一起把桃树苗挖了出来,移到屋侧的一口井边,种下,弟弟当场撒了一泡尿,说给它施肥。这泡尿真长啊。
忽然某一天,桃树开花,结果了。它疯了似的,在空中盘旋,长得又大又高。我和弟弟在树下,仰着小脑袋看叔叔们爬上云梯,摘桃。后来我在上海读小学了,读到《西游记》王母娘娘开蟠桃盛会,读到花果山福地“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眼前就会出现这棵桃树。
那年,家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喜事,门口聚集了一些人,可能是我爸爸回来了。从小我就骄傲,因为爸爸是解放军,军帽上有颗闪闪红星。每次他回来,家里就像过节一样。那天,我掉了一颗牙,有人把它扔到屋顶上去了。我看着我的牙飞身上房,翻一个跟斗,蹲在一片瓦上。这颗牙掉得可真不凑巧,没法吃螃蟹了。记得爸爸把我抱起来,我坐在他高高的臂弯。他倚着门,一边和邻居谈笑风生,一边给我剥蟹脚吃。人群中有人说:“海红多开心呀!”那天,从爸爸高高的臂弯望去,天边一片红云,美得奇异。
还有一棵桑树。我吃到的桑葚,是几个顽皮的男孩用竹竿打下来的。他们猫步轻盈,躲过大人的眼,很有些粗鲁地敲打树枝。这棵桑树就长在我家门前,近路边。走过路过,一低头会发现,脚边总是滚落了几颗桑葚。日子也是这样滚落的。
我用桑叶养过蚕,养过好几批。蚕卵小小的,像火龙果的籽。放在火柴盒里,垫一层纸,紧贴着内衣,焐热了,看小蚕乖乖地孵出来,心里又有些怕又有些期待。蚕宝宝的胃口真大,常常为了新鲜的桑叶,我跑东跑西央人采集。好几次在换桑叶时,我的蚕宝宝不小心掉到地上摔晕了,有的翘辫子了。坚强地活下来的,都爬上了金黄的麦秸,结茧。未经羽化的蚕茧内躺着一枚黄棕色的蚕蛹,像个小人般可爱,却被调皮的孩童咔嚓一剪刀,剪开了一条裂缝。童年被撕裂了。
外婆是最有耐心的。那几年,我和弟弟藏身在树背后、白茆塘边、芦苇丛中……听着她急急的呼唤声,一遍又一遍。那么小,就开始练习承受黑暗的技巧。最后,在河水的一进一退中,在岁月的风声中,外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