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好人家

◆烁渊

编者按>>>

浦东改革开放30年，给予文艺工作者许多新的发现、新的认知，新的精彩。

“单飞的蝴蝶”李培荣的自立，“纠结的晚餐”后郑君华的奉献，“神秘的客厅”里钟家的信仰，令作者始终难忘。

很多人不知道，高达632米的上海中心大厦，有一处无法目及的“隐性建筑”潜藏地下：在80米深处，980个基桩“携手并肩”，铸成一个6米厚的基础底板，托举起这座浦东之巅也是中国之最的“巨无霸”。倘若没有这地下的“默默无闻”，就不可能有地上的顶天挺拔。

走过30年的浦东，1200平方公里的锦绣大地，也有无数“基桩”默默支撑。这个“基桩”就是浦东百万家庭；这是浦东开发开放这棵大树上的开枝叶散，茎脉延伸。也是这样令人叹为观止，也是这样精彩纷呈。

单飞的蝴蝶

这个小标题是她的微信名，满是孤独与惆怅，无助与忧伤。

培荣出生在安徽宣城水东镇蔡村。20岁出头，听村里人说上海有个浦东在大开发，有很多机会。她坐长途汽车到了浦东。原以为嫁给了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一生有依靠。哪会料到，成家10年后，丈夫大病，7年后去世。她成了全家的依靠。

培荣在上海举目无亲，只能求母亲到上海照应一对“龙凤胎”的儿女；自己继续打工维持生计。她在农村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便辍学务农，识字少，就去养老院护理瘫痪老人。不堪重负，身心疲惫。她为自己微信起名为：“单飞的蝴蝶”。歌德说，家是女人的教养院，培荣就在这所“教养院”自力求生，育儿成长。

6年之前，我走进她家的时候，非但没有家境极度困难的惨相，倒是洋溢着小康的温馨。旧式工房的两房一厅，卧室不小，厅很小，但很丰满。培荣告诉我，客厅里的家具都是收来的“二手货”。上下班路上，看到人家搬迁扔掉的三人旧沙发无人要，她接下来；也有人家立式空调、双门冰箱换新，她就出几百元“收旧货”。金鱼缸人家嫌小，送给了她。这些物件，都是培荣借一辆“黄鱼车”，一件一件拖回家。

“人家有的，我家也要有，这不是装阔，是让我的孩子有个像样的家。”

难以相信的是，那个时候，培荣在社区养老院工作，月薪不足两千元，一家三代四口还“花不掉”。她细数每月的日常开销：自己在养老院午餐，免费；两个孩子在学校的午餐是家里带饭，母亲的每顿午餐多半是前晚的隔夜饭菜，偶尔是一盒三元五角的方便面。晚上全家聚餐会炒些热菜，以蔬菜、豆制品为主。每周会有两次“开荤”，或是半斤猪肉，或是一条鱼，主要是给孩子吃。每天只做一顿晚餐，晚上不看电视；不到熬不过的高温不开空调，大冷天不用空调，宁可多穿几件；这样，水电煤的费用也有限。

我对她说：“像你们的情况，可以向居委、街道申请补助的。”她从来没有申请过。培荣说：“我做得动，可以打工赚钱。花钱无止境，再多的钱也花得掉，再少的钱也能过。我不想求人，什么事都靠自己，这是最牢靠的。”

什么事都靠自己，这是培荣的人生信条。两个孩子耳濡目染的第一个人生道理，就是一切靠自己。自立才有一切。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女儿建岚与哥哥建成放学以后，跑到小马路上的小饭店“求职”：“阿姨，叔叔，让我们帮你洗碗吧，一小时只要1元钱。”从此，两个孩子课余打工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小饭店打工一个月以后，正逢培荣生日。建岚说要送给妈妈一件生日礼物，一套粉色的睡衣睡裤。这是兄妹俩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在菜场边的地摊上买的。“你们哪来的钱啊？”妈妈听了建岚的实话，不禁一把搂住两个孩子，流泪了。

两个孩子从小懂得自立，学会担当。现在，建岚在张江科学城工作，建成在大学应征入伍，并考进军校深造。——蝴蝶并非单飞。培荣忘不了，是热情而淳朴的浦东这块土地，给了她机会，转变了全家人的命运。接到培荣报喜电话，说她已找到“另一半”，两人近日结婚。蝴蝶“单飞”变“双飞”。啊，“双飞”，这不是浦东又一个凭自力创造的动人奇迹？

纠结的晚餐

那一夜，在张江镇环东村的一个农家客厅里，一张正方形的八仙桌，四边四条长凳，一场“辩论”展开了。

这个人家三代同堂，户主顾老伯退休前是个检修工，妻子一辈子务农。儿子顾天来在浦东人民医院医患纠纷协调办公室当主任。儿媳郑君华与丈夫在同院工作，是一名外科医生，孙子是个中学生。今天的餐桌上，还有两位“编外”亲人，天来的姐姐与岳父。

话题是由君华引起的。她接到中华骨髓库通知，说她的骨髓与一位患者HLA（人类血细胞抗原）相匹配，通俗地说是“配对成功”，要她作好捐献骨髓的准备。

君华原籍湖北，受浦东开发建设的感召，到人民医院工作。天来是本地人。2010年，世博会前夕，双双报名参加中华骨髓库。照理，报名就是一种承诺，不能反悔。

可是，姐姐表示反对。一个星期前，天来接受一起患者父亲的投诉。说他女儿因发烧住进内科病房，3天了，非但烧未退，还拉肚子，说是医生配错药，发生医疗事故。

晚上回到家里，他翻阅厚厚的《内科大全》，终于找到那位医生处方上的药。此药确实可以退热，但同时有一个可能会导致短时间腹泻的副作用。第二天，他找到这位内科医生，指出问题的症结不在开药，而是未把此药可能产生的副作用向患者说明，而患者用药应该有知情权。医生不服，天来请院长评理，得到了支持。他秉公办事，一心为维护患者权益。可是，“善有恶报”。

下午五点十分左右，他下班刚要走出门诊大厅，一个拳头砸向他前额，他还来不及定睛看清对方，就一步踉跄跌倒在地，又是几拳劈向他头部。幸亏同事及时赶来劝阻，才平息这场“医闹”。那个大打出手的壮汉正是前来投诉的患者父亲，他没有及时得到满意的处理结果，误以为天来庇护院方，有失公道，来出气了。这显然也是个误解。好几天过去了，天来还鼻青眼肿，未消退。姐姐心疼弟弟：“患者家属这样不讲道德，还要打人，有什么必要向患者捐献骨髓，没有什么意思的。”天来妈妈也是心疼儿子，情绪倾向于姐姐一边。

餐桌上气氛有点紧张。还是君华首先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们做医生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救死扶伤。既然配对成功，就要去捐献。”

君华的父亲过去也是医学工作者，他肯定女儿的态度：“君华，你必须去，我跟你妈妈做了一辈子医生，时刻准备救死扶伤，还记得我曾经写过的一首诗吗？求恩继志今何在，现世医护亮节操。”

“救死捐身常辛苦，老少安乐含泪笑。”女儿补充了父亲的诗句。

父母的支持，为餐桌上的纷争“定局”。传统的伦理道德与医学的崇高使命合力“胜出”。

在一个阳光温和的上午，天来陪同君华走进长海医院血液科。接受捐献的是一位大学在读的姑娘。

至今，8年过去了，姑娘康复得很好。在浦东，奉献已蔚然成风。就在君华捐献的当月，她所在的医院报名参加中华骨髓库的医护人员已达367位。而郑君华，是中国医护工作者向患者捐献骨髓的第一人。

神秘的客厅

这个客厅，我很想进，却一时走不进。在足足等了三个月以后，才被有条件限制地“准进”！

那是一次在陆家嘴的电视跟踪拍摄。记得是个双休日的上午，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走进社区党群服务中心，来参加“两新”组织的党员组织生活。

这位孕妇叫钟振鸿，在陆家嘴一家广告公司任职。每月一次的组织生活从未缺席过。现在已经怀孕快九个月了。

“你为什么不请假？”我问她。

“我还在上班，还走得动，为什么组织生活不能参加。社会现在需要严格执行组织纪律的表率，共产党员要做这个表率。”

“你现在临产，有危险。”“有我爸爸护送。”“你爸爸是党员吗？”

“不是。不过，他要求我严格遵守党的纪律。”

一个非党员可以有这样的政治自觉，这是位非同寻常的父亲。我提出改日去拜访他。

三个月以后，接连3次电话催问之后，老钟终于同意了。老钟叫钟尹涂，家在浦东大道北端的一个小区。一套三房两厅，很宽敞。跨进房门，暗吃一惊。客厅迎面的墙上有一面五星红旗。这不是人们手中挥动的小国旗，应该是学校操场上升起的那种大国旗。没有旗杆，平整地贴在墙面正中，四角对称。周围是一片白墙，似片片白云映衬一抹红霞。

毕竟是同龄人，共同的话题很多。展开很顺畅，交流无障碍。

老钟有过烦闷的时候，因为父母亲在台湾，一度被称为“社会关系复杂”。他的父亲是船员，1948年，“江亚”轮沉船惨案中，三千人丧命，父亲侥幸逃生；后被介绍到外轮上谋生。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时候，父亲所在的外轮停泊高雄，从此定居台湾。母亲带了才出生的女儿随即绕道香港去了台湾；留下两岁的尹涂交给亲戚抚养。幸好，他长大成人就业以后，单位领导重才、惜才，被提任科长。妻子陈智慧也没受什么“株连”，因工作出色，深得单位领导器重。只是，家里住房比较小。夫妻俩与一双女儿，同居十来平方的房子。两岸关系解冻以后，父母亲第一次来大陆寻亲，家里住不下，只好去旅馆过夜。

父亲2003年过世以后，母亲每两三年来一次。去年，已九十多岁高龄，还在妹妹陪同下，住了两个月，她说很喜欢浦东。现在，两个女儿出嫁，都有房；老钟的家非常宽敞，母亲和妹妹，再也不用到旅馆过夜了。

当初，母亲过来总是大包小包带了一大堆，她说大陆东西太少。现在，母亲过来非但不带什么，还要每次带回去大包小包一大堆，她夸赞大陆发展太好了，浦东变化太大，来一次，新一次，还对儿子说：“你幸亏没有去台湾。”

钟尹涂是国家七十余年发展的见证人。特别是浦东开发开放30年来，身边翻天覆地，日新月异，他深感党英明祖国伟大，并视自己生活在新中国为大幸。

2010年，世博会前夕，他向家人提出一个创意，在客厅的一堵墙上挂一面五星红旗。智慧与女儿都说好。几天后，长女钟振琳送来了一面五星红旗。国旗上墙后，都很感慨。

智慧说：“国家的富强，就是我们人民的幸福。”

幼女振鸿说：“其实这是一种很普通的爱国表现。”

长女振琳说：“看到国旗，好像祖国在天天看着我们，要为祖国多做贡献”。

老钟说：“每次看到国旗就会激动，我们要热爱祖国跟党走。”

至此，我理解了老钟为什么迟迟不让我登门。因为这墙上的国旗是他们全家人内心圣洁的表达。老钟不需要采访报道，他不想给人以政治作秀的误解。他的左邻右舍至今都不知道他家有一个神秘的客厅。

这是一个有信仰的普通人家。“信仰是相信我们从未看见过的，而这种信仰的回报是看见我们相信的。”圣奥古斯丁有过这样精辟的论断。浦东开发开放30年的历史辉煌，正是让人们看见了信仰已经变成事实，进而心中的信仰更加坚定。

我为这三户家庭制作的两部纪录片、一部微电影，先后在北京、上海获奖，也可谓有幸。只有将镜头对准出彩的时代、出彩的人们，我们的作品才有可能也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