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8日 星期一
忆文学家高莽的三幅画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0-11-22

忆文学家高莽的三幅画

2017年5月20日,在“老虎洞”中的最后一面

高莽《老虎洞》文章手稿

柳德米拉·斯基尔达为高莽写的诗,此为高莽译稿

高老正在作画,2016年1月

高老与女儿高晓岚

2012年9月22日,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副馆长黄显功为高莽先生送上“妙笔”手稿贡献奖青铜雕像

◆刘明辉

高莽先生离开我们整整三年了。1947年,他因翻译苏联作家班达连柯根据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改编的剧本《保尔·柯察金》而成名,因其数十年对于中苏中俄文学艺术交流的贡献而被俄方授予“友谊”勋章。生活中,他又是一个睿智的长者,因手稿捐赠,与上海图书馆结缘。——编者

记得那天我正立在挪威松恩峡湾的岸边,等待着夕阳的降临。一抬头,树梢边的彩虹近而清晰,仿佛触手可及。低头,猛然看见高莽先生女儿高晓岚的朋友圈,照片上是心电监护仪最后的画面:平直的指示线,如同退潮后的海岸线,向远方无限伸展,归于最远处的平静。她说:高莽先生在平静中离开了我们。他的一生精彩而充实,感谢每一个曾经爱他和陪伴他的人,愿他在另一个世界同样幸福。震惊之余,发现这一句话没有哀伤,而是充满了温暖和爱。高老一家给我的印象正是如此。不论身处什么境遇,永远积极乐观,永远迎难而上,乘风破浪而行——面前的这道彩虹,不正是他灿烂而又沉静的微笑吗?他那鲜活的精气神和生命力,不可能在某个瞬间都归于平静。尤其是高老这样如一团火焰照亮和温暖着不同年龄、不同国籍朋友的勇士。

2012年,我曾为高老设计制作过一张藏书票。画面中有一弯新月,象征着高老敬仰的“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阿赫玛托娃;有一条大道通向远方,道旁一朵玫瑰相伴,象征着翻译和创作生涯青春永驻。我将草图寄到北京给高老过目,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这条道要多几个弯,给人以更遥远更艰苦的感觉。”那时初识高老不久,只知道他是个有着天真笑容的长者,这句话令我思考良久。多几个弯,不仅描述既往的事实,更表明,哪怕前路还有那么多弯,哪怕还有更遥远更艰苦的远方,自己依旧有勇气去面对和前行。换言之,高老从来不寻求坦途和舒适,他一生都保持着迎风而立的姿态,笑对人生百态。

高老不仅是翻译家,还是作家,诗人,画家。他的速写作品曾在多地展出和发表,拥有者极高的艺术造诣。他生前曾几次向我提出,要为他画一幅肖像。可是我笔拙才浅,怎敢在高老面前造次。转眼间,今天,高老已离开我们整整三年了!此刻我努力用文字来描绘心中的高老,他若有知,是否会舒展眉头稍作原谅呢?

第一幅画

见字如晤

高老回信中描写的情景,让我想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个人正是因为有追求,有向往,才会感知到路途的远近,人生的甘苦。高老面对人生坎坷,一向以硬汉的姿态披荆斩棘,一路向前。他的外型常常不加修饰,花白的头发向上竖立着,显示出顽强不屈的姿态。他常穿的一件淡绿色旧夹克外套,质感硬挺,领口袖口早已磨白,仿佛是多年共同作战的伙伴。他习惯抬起眉毛,睁大眼睛,好奇而又认真地听朋友说话。每年到高老北京的“老虎洞”家中拜访,他都会提前准备好捐赠给上海图书馆的手稿,在谈话间隙像变魔术似的拿出来。有时装在一个纸盒子里,有时装在塑料袋中,朴实无华,却一定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用来书写的纸张,往往是五花八门,有药品说明书,有大小不一的便条纸,有经过多次拼贴的文稿纸……书写工具也不甚讲究,有颜色不一的水笔,有漏着墨的圆珠笔,有许久未削的铅笔……总之,手边有什么,便拿起用什么。朴素的文具不会对高老的思路产生任何阻碍,他对生活中的客观条件没有要求,对自己有着最高的要求。高老的作品,不论是译作还是文稿,都会反复修改多遍,每一遍用不同颜色的笔区分,修改之处字迹再多也清晰可辨。有时整段重写,就在废旧纸片上写好,拼贴到稿纸上,笔迹一丝不苟。高老翻译好友柳德米拉·斯基尔达的诗歌,就是书写在一叠药品说明书的背后。他不仅亲自装订,还加了封面。经过请教翻译家冯春先生,我才知道,恭恭敬敬写在封面上的名字,正是高老的这位异国友人。面对高老的手稿,就会想起他聚精会神伏案书写的情景。手稿就是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让人体会到润物细无声的熏陶。

为了筹备2019年上海图书馆年度展览“妙笔生辉——上海图书馆藏名家手稿展”,我与晓岚老师商量确定了以高老《我的家——老虎洞》《学画自述》手稿和一件诗歌译稿展出。晓岚老师还应邀录制了视频,向读者们介绍高老的生活及工作。视频以二维码形式进入展览和图录后,引起了读者们的热烈反响。在介绍《老虎洞》手稿时,晓岚老师因太过伤心而无法录完。现在我们看到的5分40秒视频,是她特地学习使用剪辑软件后,独立制作而成,难能可贵。

第二幅画

为我画像

高老的人物速写十分精彩。上海图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等多家文化机构曾为他举办画展,作品在多家报纸上刊登发表,深受读者喜爱。他还为中国作家协会组织实施的重大国家文化工程——《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的出版承担起作125位传主肖像插图的重任。2016年1月我去看望他时,他谈得兴起,提出为我画一张肖像。“但是我得先说明,画你,我画出来是不好看的。五官长得很有特点的人画出来才有意思,你就没什么特点。”他的幽默和直爽引得我们笑起来,晓岚老师赶紧在旁打圆场:“他是说你长得太好了,没有‘奇怪’的地方。”高老不服气地朝她看了一眼,好像在说,我就是这样实事求是啊。

高老倚着沙发扶手,一边“指挥”晓岚老师:你去拿一下纸笔。晓岚老师一阵翻找,拿出一个用旧了的绘画板,上面所夹纸张已经泛黄,一看就是很久未使用了。问高老,用什么笔?他答:“随便”。

开始画画后,大家都凝神屏息不敢出声。屋里只剩下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趁高老低头作画,我悄悄转头看他,只见他表情严肃,眉头紧锁,像是郑重其事创作一件大作品。其实,他自己的形象才更适合入画——不仅五官轮廓鲜明,衣着独具个人风格,更重要的是,人生阅历丰富,经历沧桑后仍葆有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这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更增添了他的魅力。我正想得出神,忽然听他正色道:别动!我赶紧转过头去。看来,只要是进入了高老的专业领域——不论是翻译、写作还是绘画,他绝不开玩笑。直到他画完,大家才围过去观赏。我向他连声道谢,他却淡淡地说,就这样吧,我不满意。

第三幅画

爱的告别

高老是在2000年搬到北京农光里住所的,在此与老伴、女儿生活了十七年。因他和老伴都属虎,所以将此命名为“老虎洞”。家中摆满了各色老虎布偶和工艺品。每次去拜访高老,晓岚老师都陪伴在旁。多年来,她自己的身体也不甚理想,但还是坚持照顾父亲起居,协助整理书稿画作。2017年上半年,晓岚老师告诉我,高老患病,情况不容乐观。我很担心,马上放下工作赴北京看望他。未承想,那竟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那天,高老难得穿了一件红色衬衫,却掩盖不住满面愁容。我坐在堆满老虎布偶的沙发上,高老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言不发。晓岚老师在旁讲述高老最近的生活起居,我们都心照不宣,不谈高老的疾病。半晌,他发话了:我现在做什么都不行了。耳朵不好,记性也差,真的不中用了。我接上去说:忘掉烦恼,只记快乐,是最好的。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笑起来,而是神情严肃地抬眼看我,问:你个人情况怎么样了?这是每回见面必问的问题。因为他的孙媳悦悦与我同岁,我曾与她同桌吃饭,彼此聊天很合得来。我的回答也依旧是,时间主要用于工作和学习。这回,他显得有些烦躁和不快,说:这样不行。随后依旧一言不发,脸上慢慢堆积起了阴云。彼此静坐片刻,我提议合影,他也没有一丝开心的表情。后来我知道,高老多年来习惯为双目失明的老伴读书读报,陪伴左右,因此他舍不得离开“老虎洞”,离开爱他和他爱的人们。“老虎洞”是这位“硬汉”生命的支柱。

记得那天刚好是5月20日,一个充满爱的日子,我却与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者和智者永诀。

高老逝世的那天,他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我眼前放电影般地浮现。他的家人说,高老的一生故事很多,他人很饱满。我觉得形容得十分精辟。我们,作为晚辈,作为朋友,作为读者,依旧可以从他的译著、诗作、画作中找到他,触摸到他丰富深邃的精神世界,这些也是他留给我们所有人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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