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8日 星期一
许渊冲  不到绝顶永远不停
第9版:星期天夜光杯 2020-11-22

许渊冲 不到绝顶永远不停

许渊冲近照

许渊冲先生为本报题词

1938年江西南昌第二中学毕业时

◆舒晋瑜

许渊冲1921年生于江西南昌。1938年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师从钱锺书、闻一多、冯友兰、柳无忌、吴宓等学术大家。1944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后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他是目前中国唯一能在古典诗词和英法韵文之间进行互译的专家,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已出版译著120余本。2010年,继季羡林、杨宪益之后,许渊冲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2014年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系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1 “最好的文字放在最好的地方”

在许渊冲的印象中,小学的国语课本里的外国故事,都是选自莎士比亚戏剧。国语课课外要写日记,课内还要写作文。许渊冲记得自己写过两篇习作,得到老师好评。一篇是四年级写的旅行记,一篇是五年级写的论说文。

旅行记是模仿课文《中山陵游记》写的。老师说他前后左右次序分明。小时受父亲爱好整洁的影响,已在许渊冲早期的作文中体现出来,这也是后来翻译文学作品时要把“最好的文字放在最好的地方”的先声。论说文的题目大得吓人:《求己说》。许渊冲自然只会说,做什么事都要靠自己。老师认为许渊冲作文写得简单清楚,要他去全校大会上演说。许渊冲个子小,声音大,刚一开口,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是许渊冲没有被笑声吓倒吓退,反而用大嗓门压倒了笑声。这是许渊冲教学生涯的第一炮,也是他文学翻译做出成绩的原因之一。

1938年刚考上西南联大时,有同学曾问许渊冲的梦想是什么,当时他表叔熊适逸翻译的《王宝钏》《西厢记》在美国演出,引起轰动。他就回答说:“想做像表叔那样的著译家。”

他最早的翻译,却是因喜欢上班里的女生周颜玉。1939年7月12日,将林徽因的《别丢掉》、徐志摩的《偶然》两首译诗及一封英文信投进了女生宿舍信箱。无奈周颜玉已经订婚,他只能作罢。50年后,当许渊冲获得国际大奖的消息传出后,这位远在台湾的女同学寄来了信。后来,《别丢掉》发表在《文学翻译报》上,这是许渊冲最早发表的一篇诗译作。

2 “父亲用行动教我爱秩序”

在西南联大,许渊冲读到了柯尔律治的名言“散文是编排得最好的文字,诗是编排得最好的绝妙好辞”。这一“把最美的表达方式放在最好的地方”的观念,对许渊冲影响至深,后来甚至发展成情趣“三部曲”。

当然,追本求源,最初的影响应该来自许渊冲父亲爱好整洁的生活方式。“他教我从小就要将文房四宝放在最方便取用的地方。后来我写字的时候,把文房四宝扩大到文字,也就是最好的表达方式,最方便取用的地方也可以概括为最好的位置。这样日积月累,哪怕一天只碰到一个,如果能够放在最恰当的地方,一年就有三百,十年就有三千,有这么多得意之笔,那还能不中状元吗?”父亲只是在生活上这样要求自己、要求子女,培养了许渊冲对秩序的爱好。许渊冲却因此养成了把最好的文字放在最恰当的地方的习惯。

父亲用行动教许渊冲要爱秩序,对他进行“礼”或“善”的教育。母亲生前爱好图画,给予许渊冲的是对“美”或“乐”的爱好和教育。母亲去世的时候,许渊冲还不到四周岁,只记得她留下的遗物中,有两本图画、一本作文。图画中的花木鸟兽对许渊冲的吸引力不大,却引起了他对“美”的爱好。

许渊冲的诸多得意译作之一,是对毛泽东诗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翻译。按照字面意思,英美翻译家将它翻译为They like uniforms,not gay dresses.(她们喜欢军装,不喜欢花哨的衣服)。许渊冲认为这种译法走了样,于是翻译为“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这就有让女民兵面对硝烟的意味。“如果仅仅按字面翻译意思不错,但原文中的对称美全无。外国人一看这样的译句,会说原来伟大领袖毛泽东的诗也就是这点水平嘛。我的译文就把原诗中的韵律美展现出来,而又没有脱离原文的意思。”

许渊冲认同冯友兰所说:我国古代“礼乐之治”的“礼”就是模仿自然界外在的秩序,“乐”就是模仿自然界内在的和谐。如果说“礼”是“善”的外化,那么,“乐”就是“美”的外化。

3 诗体译诗和散体译诗的“论战”

许渊冲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绰号“许大炮”。因为坚持自己的风格,他也被扣过各种“帽子”,但他不以为然。

上世纪80年代开始,许渊冲开始致力于把唐诗、宋词、元曲翻译为英法韵文,既要工整押韵,又要境界全出。他的老同学杨振宁说:“他特别尽力使译出的诗句富有音韵美和节奏感,从本质上说,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但他并没有打退堂鼓。”世界是幸运的,正因如此,许渊冲的法文版《唐宋词选一百首》《中国古诗词三百首》、英文版《西厢记》《诗经》《新编千家诗》等绝妙作品才能问世,其中有30首译诗被国外的大学选作教材。他对于翻译的坚持和坚守,体现在持续了近八十年的翻译之路,也体现在他为自己的坚持所发生的几次论战。这种典型的许渊冲式意译所带来的各种争议,几乎伴随了他一生。

吕叔湘1947年、1985年在《中诗英译比录》序言中说:“初期译人好以诗体翻译诗,即令达意,风格已殊。稍一不慎,流弊丛生。故后期译人Waley、小畑(Obata)、Bynner诸氏率用散体为之。原诗情趣,转能保存,此中得失,可发深省。”这和许渊冲的“音美”译法刚好相反。究竟谁是谁非呢?

散体译文,到底哪种更能表达原诗的情趣呢?许渊冲认为散体译诗,“即令达意,风格已殊”。慎而又慎,还是“流弊丛生”。吕先生怎么认为散体译诗比诗体译诗好呢?许渊冲和吕先生讨论后,吕先生就约许渊冲合编新本《中诗英译比录》,这是许渊冲译诗取得的一次胜利。

梦想成真并不容易。

1995,许渊冲所译的《红与黑》引发了翻译界一场大论战。以许渊冲为代表的中国翻译“创译派”曾与“等值派”掀起一场不小的论战,他的“优势论”“竞赛论”“创优论”遭到“紧身衣论”者的反对。当时《红与黑》已有近十个译本,《文汇读书周报》相继发表了多封翻译家之间的往来信件,争鸣气氛热烈,几乎整个翻译圈都卷进了这场论战。许渊冲几乎是孤军奋战,但寸土不让。

他认为,文学翻译是两种文化的竞赛,而四字成语是中国文化的优势所在。中国读者深受“硬译”之害,因此走入歧途,误以为“洋泾浜中文”或者“翻译腔”才叫精确。好的翻译,“不逾矩”只是起点,“从心所欲”才是高标准。他借用画家吴冠中的话说,风筝不断线,飞得越高越好。

4 一流大学最重要的是有大师

西南联大常委、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有一句名言:“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那么,西南联大有些什么大师呢?许渊冲举例说:以杨振宁所在的理学院来说,院长吴有训1923年在美国同康普顿合作研究X射线的散射,他以精确的实验证实了康普顿效应的解释,使康普顿在1927年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杨振宁的物理老师赵忠尧,1930年第一次发现正负电子对湮没现象,对反物质的研究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数学老师陈省身是当代微分几何学的大师,提出了“陈省身—韦尔定理”。杨振宁的学士论文导师是吴大猷,杨振宁从吴先生那里“学到的物理已能达到当时世界水平”……

至于文学院,大师就更多了。院长先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胡适,后是中国哲学史家冯友兰。教授则有文史大师陈寅恪、散文大师朱自清、诗学大师闻一多,小说大师沈从文、中国比较文学的开创人吴宓,叶公超、钱锺书……有这么多大师,无怪乎联大成了世界一流。文法学院学生,中文系有汪曾祺,他师从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而又有所突破。

“以西南联大为借鉴,尊重大师,培养人才,精减人员,发扬自由民主的学风,我看,办出世界一流的大学就大有希望了。”许渊冲说。

采访手记

胜过自己

直到今天,年已百岁的许渊冲仍习惯半夜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有时候到四五点,常常睡两三个小时就起床。

译诗的时候,他总会自问,译文中能否看得见无色的画,听得见无声的音乐?他说: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喜欢的在一起,做喜欢的事,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全世界的美。几年前,他接受了海豚出版社邀请,翻译莎翁剧作,迄今已翻译完成11部,出版了《李尔王》《罗密欧与朱丽叶》《第十二夜》《威尼斯商人》等10部。他给自己规定每天一千字的翻译量,如果这个数量没完成,不论时间多晚都会补上。

他总是在改,因为“完美没有底”。所以他拿出的译本,自认为是最好的。私底下觉得,许渊冲太苦了。我把问题抛出来,他朗声笑道:“不苦,苦就不干了。一般人是苦的,变苦为乐就不得了了。创造美是人生一乐。我为人类创造美。”

他说:“一百岁了。开始时我也不自信。自信是慢慢来的。我的考虑是,胜过自己,每个人要发挥自己的力量,不到绝顶永远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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