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超音
我十五岁时去黑龙江插队落户,临行前,母亲带着我去拔牙。这是个平牙,底部已经腐蚀掉了一半,形成凹槽。母亲说,三天两头喊疼,总不能让兴风作浪的坏牙跟你同去吧?
新华路路口有一家牙诊所,上这儿拔牙、补牙、装假牙的人千千万,在这儿拔掉的牙齿万万千。母亲说,就在这儿拔,除却后患。
牙医取出锥子和钳子,上手,稍用力,牙断了。我的牙没能对付牙菌,却以壁虎断尾之法给了牙医一个下马威。牙医叫来他的助手——他的老婆,一个把凿,一个举锤,用开山之法掏挖牙根。凿上面的牙相对容易,有脑袋顶着;下面的不着力,击一下弹一下——我的龋齿在下排左边。
牙医夫妇鼓捣失败——有一小截牙根坚守了下来——老夫妻俩却说:好了。
真没想到,我的牙竟胜了牙医。牙医怎么可以失败呢?你一失败,我后患无穷。
到黑龙江没几个月,牙根醒了,报复的却是我。牙髓开始发炎,液化成脓,破了再鼓,鼓了再破……
我不懂,也无处就医。
脖子上有几个淋巴结开始肿大,由硬变软,过些日子后破了一个,流出了脓,另一个跟着学样。
我所处的生产队在黑龙江的一个小岛上。一年后的一天,来了一支医疗队。有位医生一看我的脖子,即说:淋巴结核;又看了我的牙,说结核菌就是从这感染的。
淋巴结核,家乡上海叫“疠子颈”,俗称烂脖子。因为有了抗结核菌药,这种病在家乡已不多见。结核菌喜冷喜干燥,东北仍猖獗。
医疗队的医生给了我一瓶“雷米风”,叮嘱,要连续吃三个月。可一个月后,药没了。我没钱,有钱也没处买,去公社——漠河,300里。
我开始发烧,天天低热,全身乏力,这才写信告诉父母我病了。父母即让我返回上海,马上去县医院动了手术。医生说已经烂到了骨头,再晚,半边脖子就没好肉了。我害怕极了,半脖子,那成什么样?手术并未彻底解决问题,伤口迟迟不肯收疤。
惠南卫生院有一个叫吴炳江的外科医生,专治疮疖瘰疬。老医生一看就说,怎么可以动这样的手术?他认为对付这种病无需动刀动枪,药施病灶就行。这个主张有点像现在的“靶向”。与吴炳江医生搭档的是我同学佩珍的妈妈,由她天天为我换药。药抹在纱布上,然后往伤口里塞,塞进多少不知道,但取出来的纱布我看到了,不止一尺。伤口一天天变浅,到不用再往脖子里塞药布,好了!我的脖子保全了。
大作家汪曾祺写过一篇《对口》,他的脖子也烂成过一个洞,六七天就好了。我是颈淋巴结核,好几个月后才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