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萦袅
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博伊克雷尔,与曹雪芹有些许相似,出生于安特卫普的鼎盛时代,比及壮年,家乡已经历多次大起大落,政局不稳,经济衰退。他爱画食物,细致的笔触描绘了鱼市、菜贩、家禽摊位,还有喧闹的富家厨房。同为黄金时代的挽歌,《红楼梦》写到七十五回,贾府的餐桌开始捉襟见肘:精细大米不够了,给少奶奶添饭,竟然得用仆人的米饭。博伊克雷尔塑造了一个美食世界,并借此用各种隐喻,反映惟有精神追求才是最好的食粮。
17世纪的荷兰静物画得到显微镜的助攻,有科学插画般的精准,也有套路。常能在范德阿斯特、小博斯查尔特等人的画里,找到鲜润的水果。明代出口的瓷盘中,葡萄泣露,樱桃剔透,娇黄的温桲格外显眼,西梅柔软得让人想捏一捏。醒目的位置,永远是熟透的水果,开始长斑、皱皮、皴裂,早有苍蝇立上头,只为慨叹,生命的保鲜期是如此短暂。果盘前散落的昂贵贝壳,则代表虚荣。
这种寓意框架,被巴尔扎克继承,他想象一张野驴皮变出帝王盛宴,名匠打造的铜架上,水果堆成了金字塔:草莓、去皮桃子、石榴、鲜椰枣、中国水果,还有汽轮从葡萄牙运来的橙子——这相当于今天空运进口的水果,味美金贵。然而男主角每次用驴皮满足欲念,生命就会缩短一程。
有的时候,画里的精美食物承载了太多意义:宗教的、生命的、思想境界的,就像一些巴黎传奇名店的热巧克力,浓郁醇厚、不惜工本,第一口惊艳,四五口后却开始发腻。这些画也将我拖进信息茧房,随着“物欲”被过度地打压,快乐的心情也随之而去。
这时候,赶紧去看老勃鲁盖尔的《收获者》,不疾不徐地感受8、9月间食物的生产和消费。金灿灿的麦地边,农民们在梨树下开饭,有几个端着粗笨的木碗,里面是牛奶泡谷物。这是今日欧美常见的早餐,在温暖的天气,能给体力劳动者补充水分和营养,没经过深加工,满是大地的气息。有的啃着面包,有的正从大块的奶酪上刮下一片。白色的餐布上还有几个梨子,似乎是刚从树上摇下来的。
这幅画被称为“西方美术史上的分水岭”、“第一幅现代风景画”,没有强硬输出的价值观,只有人间的质朴风情。前方那个在树下呼呼大睡的汉子,肚子鼓起,腰带都缩上去了,半张的嘴里鼾声阵阵,和刈麦声、虫声、喝水声、树叶婆娑声交汇成了维瓦尔第醉人的极慢板。某个背对着我们的割麦人,似乎没有时间概念,不知疲惫,像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姻亲列文。彼时,他崇尚踏实劳作,认为饮食的目的在于营养,而非享受:有“拉菲”佐餐,固然美好,但也过于奢侈,让他厌恶。不过,比起在地里吃面包凑合一顿,他还是选择骑马回家,气定神闲地来一杯咖啡。
右侧那个深深弯下腰捆麦秸垛的女子,也许是苔丝,收工比别人晚些,等着弟弟妹妹给她带来午饭和嗷嗷待哺的儿子。她的美貌淳朴永远不乏观众,一坐下,便有戴着兔皮
帽、腰带里塞着红手帕的男人递上一杯麦芽酒。
远处池塘边,有堆满麦秆的牛车经过。农人小憩,牛儿却要前行,一脚高,一脚低,闲不住的车轱辘辚辚作响,就如柴可夫斯基《八月丰收歌》所讲述的。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也许正有白骨精假扮的青年农妇,左手提着一青砂罐的香米饭,右手捏着一绿瓷瓶的炒面筋,轻移莲步,款促湘裙,声称要给丈夫和帮工送午饭……画面时刻吸引着我,却不会拘谨封闭,就像一个从容的怀抱。当呼吸与画中人同频时,麦浪、暖意和土壤的气息也舒展开来,超越了大都会博物馆的展厅,带来一方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