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10日 星期六
家,寻常也美好 茶杯 青海湖畔 苏轼治疫 于漪老师除夕来电 春在溪头荠菜花
第20版:夜光杯 2021-03-18

春在溪头荠菜花

钟明德

重阳过后,秋气渐深,盆里的花草日渐枯黄凋萎,不久便有荠菜冒出。妻子一见便会高兴地呼叫:长荠菜了!其实只是稀疏几棵,两三叶,一角硬币大小。我和妻都是村童村姑,对荠菜情有独钟;辨认荠菜挑荠菜有过硬的童子功。三四年前从野外掘了些泥回来,第二年牵牛花盆里长出了两三株荠菜,妻子执意要留它让它开花结籽。随着城市的扩大,离农村越来越远,多年不见荠菜花了,于此可聊寄乡愁。荠菜越长越多,越长越大,妻子掘下一把煮了一餐荠菜肉丝豆腐羹这一浦东传统菜。“活杀”的荠菜,一股清香,重温了真正儿时的家园风味。

野生的荠菜恪守时令。立春后,芯子里长出花梗,待到三四厘米时便开出细小的白花。这花没有桃花那样艳如人面,却野中有雅,柔中有刚,很耐看。此后边长边开,下边早先开的便结成一串扁扁的小荚,孕育着种子。这过程很长,一直要长到五六十厘米,这时已是清明过后的暮春时节了。荚子逐渐枯黄裂开,极细小的黑色种子随风飘飞,邻近的盆里先得到。这样,不用耕耘,每年有荠菜“可人、可口”。

老夫子教导,读《诗经》可以多识鸟兽草木。我们农村孩子自幼就生长在鸟兽草木之中,不用读《诗经》。教我多识鸟兽草木最早的老师是奶奶。奶奶长我整六十岁,清同治遗民,出自书香门第,严格意义上的三寸金莲,不能下田,管理家务外就是纺纱。她用脚踩的纺车,一只手同时能抽出三根粗细一样、始终均匀的纱线,放在现在是绝技了。母亲下田了,我就在奶奶身边玩。春日迟迟,奶奶看我玩厌了,便带我去田野里走走,第一课便是教我挑荠菜。走过场地,走上通往菜园的小径,两边便是青紫色的荠菜,这种荠菜小而老,一般是不吃的。奶奶教我挑青色菜边或草丛中嫩绿色的。有一种草极像荠菜,多次挑回来多次被奶奶挑出。家乡话挑菜是否有挑选的意思,不得而知了。奶奶离开我已七十多年了,至今看到荠菜便会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和走路时一摇一摆的身影。

稍长,我和哥哥同睡一室。一天,从睡梦中醒来正潇潇春雨,哥哥突诵一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其时我小学三年级,可谓初通文字,这两句字面的意思我懂,尤其是第二句正说到了我身边的情景。对准家门口场地的边上就是小溪的尽头,那里有一棵两人抱的大枣树,树下是一丛美人蕉,溪滩上长满了杂草和野生的草头。平时谁也没有留意,也看不到有什么荠菜,但一到春天,会开出星星点点的荠菜花和金黄色的草头花朵在一起。这是司空见惯了的。如今被这句诗一点,顿觉对极了。从此这两句诗终身不忘;从此也难忘这春在溪头的荠菜花。哥哥离我而去已十年了,生死两茫茫,只能无奈地低吟“何时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了。

家乡的习俗,正月十五要接灶君老爷回家,做素汤圆请灶。放学路过田头,母亲要我早点回去挑点尚未开花的荠菜。荠菜拌豆腐干或粉丝,放点麻油味精,是很可口的。过了正月半,一般不再食用了,有时要点荠菜如包百叶卷,母亲教我去靠路边的麦根旁或蚕豆根旁找,那儿晚生的荠菜大而嫩,但不多。后来读到东坡的“时绕麦田求野荠”句,深感这一“绕”字用得极好,如果没有挑荠菜的亲身经历,是找不到这么精当的字的。

母亲临殁前一年执意要回老家。我们把老屋修缮一下,托族里的婶妈照料,姊弟四人轮流探视,临别她总要嚎哭许久。我陪她过了最后一个春节,她很高兴。清明节前一天突接来电说母亲呼吸急促,等我赶回家,她已不能说话了,无光的两眼直直地望着潸潸泪下的我,不似诉说病痛,而似无限地依恋。我紧捏着她抱我长大而今干瘪的手。但她还是走了,一双半大的脚,像平时下田一样匆匆地经过溪头小路,但永远不回家了。后事料理完毕,离家走过溪头,白色的荠菜花默默地开着。

老宅三进的绞圈房拆剩我家最外一圈西厢房了。空关了二十五年,族里小辈来电说屋子漏了。我和外甥前去察看请人修理。又逢溪头荠菜花正旺。有人劝我将房屋出让或出租,我怎么舍得奶奶、母亲、哥哥和我们一家栖居长大的老屋,印着三代人足迹的小路,还有守信的溪头荠菜花。

老屋、小路、荠菜花,你们等着,我会回来探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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