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舒
帕非福先生是我们学校聘请的德国外教,我们学校坐落在杭州湾畔的金山,那时候,我还在学校的外联部工作。帕非福先生到达金山的第一天,我就陪他逛了城市沙滩。三月早春,走在栈道上,灰蓝色的大海在我们身侧喧嚣翻腾,帕非福先生的风衣像海鸥的翅膀一样飞扬着,他使劲搓着被风吹成红薯色的脸说:很美啊,这里很美。
帕非福先生是东德人,家住德累斯顿,几年前我去德国小城马格德堡参加国家教育部与德国合作的培训,顺便逛了很多地方,柏林、汉堡、莱比锡、德累斯顿、波茨坦,还去了波罗的海。我见识过帕非福的家乡,那里很美,和金山的美不一样。帕非福先生也许是客气,他不好意思说金山不美,因为他要在这里生活一个学期,要吃我们一个学期的饭,还要给我们的学生上一个学期的“数控机床”培训课。
比起波罗的海,城市沙滩外面那片海,也许只能算池塘,我有点担心,帕非福先生会不会觉得无趣?可他兴致盎然地指着栈道边的小吃摊说:郊游的时候,一定要吃这个!然后顾自掏钱买了一桶爆米花,像个孩子一样一把把往嘴里塞,还说:我感觉,我像在萨克森的国家公园里郊游。
德累斯顿是萨克森州的首府,那里有曾经毁于二战的王宫,还有原始森林和古堡牧场。看来帕非福先生挺喜欢金山的城市沙滩,虽然大海和森林牧场差别甚大,但自然给予人类释放心灵的信号,应该是一样的。
可是第二天,帕非福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原因是接他去参加开班典礼的那辆车,是桑塔纳啊!一看见“大众”标志,他就乐了,尽管这辆车是学校最老的老爷车,但他还是喜滋滋地问司机:你们,为什么要开大众的车?
司机实话实说:大众厂在上海嘛,汽车城在嘉定,而且,桑塔纳结实啊!
正中下怀,帕非福小胡子一翘:是德国的车,很棒吧?
司机也乐了:结实是结实的,不过密封性一般,总有风漏进来,不如另一辆荣威。
帕非福明显受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找到说辞:知道吗?一些年轻的父母会把小孩忘在车里,导致小孩窒息死亡,车窗密封性太好也会发生悲剧。
司机说的是大众车的普遍缺点还是这部老爷车的个别问题也未可知,帕非福先生却因此受伤,接下去,他沉着脸不再说话,直到车开进学校大门,进入实训大楼,看见一排排数控机床,他的眼睛才亮起来。
帕非福先生就是个特别有民族自尊感的人,我请他吃枫泾丁蹄,他说德国猪手才是最美味的;我请他品尝青浦红颜草莓,他说萨克森的蓝莓好吃到爆;我请他喝石库门黄酒,他说德国啤酒知道吗?他只喝新鲜的黑啤,慕尼黑的……
临近学期结束,帕非福先生的太太要来中国“探亲”,他去浦东机场接太太,不要我和翻译陪同,他说他一定能把太太安全接回来。
他果然把太太接回了金山,他的太太是个瘦削而严肃的人,并且诚实,有一次我带她逛街,她说,她早就想来中国了,帕非福在电子邮件里说,上海很繁华,东海和波罗的海一样蓝,在海边散步,就像在萨克森的国家公园里郊游……可是,帕非福太太说,她没去过波罗的海,现在看见了东海,她想她应该知道波罗的海是什么样的了……
我差点笑出来,萨克森州没有海岸线,帕非福太太没去过波罗的海很正常,帕非福先生有没有去过,倒令我生出了怀疑。幸好,他在太太面前吹牛,吹对了时间,倘若摆在三十年前,那是要穿帮的,那时候金山还没有城市沙滩,上海的东海是黄泥色的。
帕非福先生回德国了,下一个学期来我们学校的是他的下属凯瑟勒先生。凯瑟勒先生给我发电子邮件,说不要用桑塔纳去接他,他要坐磁悬浮,帕非福先生接他太太那次,就坐了磁悬浮,飞一样的速度。还有,他说要吃一种叫“tinti”的东西,帕非福先生说,比德国猪手还好吃,是上海猪手。
我没有告诉他,那辆密封性不是很好的桑塔纳,已经有二十多年车龄,老爷车快退休了。我也没有告诉他,蹄髈和猪手是有区别的,德国人不分腿和脚,上海人分得可清楚呢。关于磁悬浮,我却疑惑,本就是来自德国的技术,他们没有磁悬浮列车?查了一下资料,才知道,世界上首条投入运营的磁悬浮线,就是上海浦东机场线。
原来是德国的母鸡没见过自己下的蛋,要来中国见一见。怪不得,帕非福先生去浦东机场接太太,说什么都不要我们陪同。作为一只母鸡,他不想让我们看见他从未见过鸡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