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22日 星期四
长相思(篆刻) 结伴人在天涯 与“魔鬼”打交道的人 在家读书 帕非福先生在上海
第11版:夜光杯 2021-05-29

在家读书

周立民

夏多布里昂抱怨哥哥“根本不带我出去,不介绍我认识任何人”,以致,他在巴黎两眼一抹黑,过着孤独的生活:“秋天开始了。我六点钟起床,去骑马场,然后吃早饭。幸亏那时我酷喜希腊文,我翻译《奥德修记》和《远征记》,直到两点钟,中间穿插着研究历史。

两点钟,我穿好衣服,去我哥哥那里。他问我干了些什么,看见了什么,我就回答说:‘没干什么,没见什么。’他耸耸肩,转过背去。”(《墓中回忆录》第49页,郭宏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8月版)除去跟哥哥赌气的因素,我发现,他把读书、写作叫作“没干什么”,像空气一样,视若无物。

想一想,如果朋友问我在家里干什么,我大概也不会说:“在家读书。”我的那些朋友可都是正经读书人啊,在他们眼里:嘻嘻,读书算个什么事儿?五一节,那些追求诗与远方的朋友,都在大晒特晒“在路上”的各种照片。我不好意思说在家里读书,最多跟大家“分享”一下某本书的精彩片段,而事实却是整天在家里读书、写字。要不能干什么?黄永玉先生有话,老婆就一个,左看也是她,右看也是她。

替我扬眉吐气的是夏志清先生。我读过他一篇《书房天地》,他毫不含糊地说:

我年纪愈大,在家里读书的时间也就愈多。……十多年来,读书简直非在家里不可——一星期总有三四天到离家仅一箭之遥的恳德堂去教书、看信、开会、会客,但回到家里即迫不及待地脱掉皮鞋,穿上旧衣裤,这样才有心情去读书、写作。(《感时忧国》第101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8月版)

“迫不及待地脱掉皮鞋,穿上旧衣裤”,我也是这个样子,而且喜欢躺着读书。在家里嘛,就要无拘无束、横行霸道。当然,也有在家里读书,极其庄严、隆重的,马基雅维里就是这样:“我回到家中,走进书斋。在门口,我脱去白天沾满泥污汗水的衣服,换上宫廷的长袍。穿上这种庄严的服装,我进入古人的殿堂,受到他们的欢迎。……整整四小时,我忘记了世界,忘记了一切烦恼,不再害怕贫穷,不为死亡而战栗——我进入了他们的世界。”(转引自阿尔贝托·曼古埃尔:《夜晚的书斋》第172页,杨传纬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8月版)做文创的可以充分关心这个“宫廷的长袍”,设计出庄严的读书服,我关心的是“回到家中”,沉浸书里,与古人“对话”。

回家,还意味着从滚滚红尘中脱身,回到自己的园地。夜晚,又间离了现实,屏蔽了喧嚣。偏偏有的朋友似乎不甘心,拼命要延长白昼,非要做一个不回家的人。我想,凡事总要有个界限,我特别不愿意把夜晚搭进去,不想随意削夺阅读时光。书中有悲欢离合,有花开花落,有春风秋月,哪怕也有虚情假意、尔虞我诈、刀枪剑戟,也伤不到我一根毫毛。在这样的世界里,我更自由自在。公元前1世纪时,西塞罗写信给密友阿提库斯(Atticus),说道,“我在安提乌姆藏书甚多,平时以书自娱,有时欣赏海景,计算海潮次数——现在还不是捕鲭鱼的时候。”又说:“读书写作给我的不是安慰,而是超脱。”(转引自阿尔贝托·曼古埃尔:《夜晚的书斋》第163页)说得真好,“超脱”,就是从白天世界的各种嘴脸和喧嚣中拔身而出、转身而退,回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在这里伸展四肢、舒活筋骨、愉悦身心,完后又从疲惫不堪到信心满满。一个这样读书的人,会忧郁、惆怅、伤感,但是,绝不会有忧郁症。

白天的奔忙,让我特别贪恋和珍惜夜晚的时光,也格外珍惜假日时光,倘若谁这个时候谁闯进来了,那是得不到我的礼遇的。是的,像一本小说集的名字,我有“派对恐惧症”。我十分享受这样的午后时光:坐在窗前,懒洋洋地翻着一本闲书,看看想想。阳光照在身上,有一种贴心的温暖,还有一种舒心的闲静。人生少不了功利,繁忙,三更灯火五更鸡,也得有这样的闲静时光,这是常态,常态才是生活的本质。而家,在家;书,读书,会让我们接近常态。此时,泡一杯清茶,捧读林文月的《午后书房》,细品里面《三月曝书》《午后书房》这些篇章,我更觉得做神仙也不过如此吧?林文月说:“有时在书房里独坐良久,倒也未必是一直专心读书写作。譬如说,重读远方的来信,想像友朋的近况,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甚而甚么念头都没有,只是空白地发呆,也是人生的片刻。因为在这个宁谧的斗室内,我最是我自己,不必面对他人,无须伪装,更无须武装,自在而闲适。”(《午后书房》,《午后书房》第17页,台北洪范书店1986年2月版)不少人都抱怨整日里戴着面具生活,你怎么不早一点回到家里,拿起书来,自己摘下那些面具呢?

有人觉得在家里就“憋得慌”,人大约注定是一个群体动物,害怕孤独。年轻时的孤独,令人狂躁不安,六神无主,可是年龄稍长,我会特别享受这种孤独,在孤独才有了真实的自我,有了自我才贴近那么多伟大的心灵——它们来自阅读。杜拉斯曾在那本薄薄的《写作》中絮絮叨叨地谈论孤独:“书里的孤独是全世界的孤独。它无处不在。它漫及一切。我一直相信这种蔓延。和大家一样。孤独是这样一个东西,缺了它你一事无成。缺了它你什么也不瞧。”(《写作》第21页,桂裕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3月版)在声色犬马、人山人海中过惯了的人,能理解这样的话吗?书似一叶扁舟,载着我航行在茫茫夜海中,世界的确很大,但是,我们的心愿往往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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