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8日 星期四
带象群回家
第8/9版:特稿 2021-07-06

带象群回家

6月20日,象群出现在玉溪峨山县迭所村的一座山脊上

6月20日夜晚,玉溪峨山县迭所村村委会大院内,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无人机监测组队员盯着监测屏幕上的红外影像

沈庆仲在迭所村查看象群来过的玉米地

本报记者 姜 燕 李一能 周 馨 文/图

决定出走时,母象正带着家族在西双版纳勐养保护区的山下大嚼香甜的嫩玉米,这个念头萌生很久了,它看看身边无忧无虑用餐的家人,它们使它既感到温暖,又不由得生出几分忧虑——这片热带雨林里的大象越来越多,森林和周边的环境也越来越让它感到不适,想让家族更好地生活、繁衍,它们必须走。

2020年3月15日,母象带着16名家族成员,缓缓迈开了步子,离开了祖祖辈辈居住的西双版纳,向北走去。

一 走就走了

这场未知的长途旅行意味着艰辛与挑战,但也不乏冒险与刺激。

无论是母象自己,还是家族年轻成员,甚至其中一头老象,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远足。最初的日子里,它们兴奋地踏进一片又一片新鲜的林地,寻找着可能的食物,在山林中酣睡,在水边戏耍。

母象不是一个鲁莽的领头人,它选择先北上往普洱走,是因为20多年前,就有一个5头象的家族迁移过去,并留了下来,后来西双版纳有100余头大象时常在普洱与版纳之间往返,这说明那边的生活环境还不错。

这些年,大象们的迁移明显比以前多了,它们向北、向南、向西不断尝试新的生活空间,和母象差不多同期决定离开的,还有一个17头的象群,它们选择了往南走,不过这不稀奇,南边本来也是象群活动的区域,过境到老挝、缅甸是常有的事。

迁移是因为大家都感觉到了生存的压力,母象觉得,森林明显没有小时候那样连绵不绝,越来越多的村庄和农田出现,周围也没那么安静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橡胶林大片出现,后来又有了茶园,这些地方它们都不喜欢。

好的是,差不多在30年前,人类开始变得比以前友好,他们不再使用猎枪射杀大象,这使它们得到喘息的机会,种群在慢慢恢复、扩大,那时候整个大家族只剩下170多个成员,再下去就是濒临灭绝的边缘,现在已经回增到300多头。

但就像人类最懂动物的导师达尔文所说的那样,动物的繁殖一定是过量的,而原有栖息地食物和空间是有限的,能不能抢占足够的地盘,获取足量的食物,决定了它是否能存活,所以动物的生存空间一定会扩张,去实现种群的进一步扩大。

是出去看看再回来,还是另外找一块栖息地生活?母象并没有拿定主意,它对外面一无所知。如果外面不错,也许就再也不回来了,至少它想先离开这里。

母象的家族中,有一头小象鼻子断了一截,它不知道,它的家族因此被人类称为“断鼻”家族。

二 与人交往

“断鼻”家族熟悉的身影最后出现在西双版纳州大渡岗乡片区监测员彭金福的视野中,是2020年3月它们缓缓地走向普洱市太阳河森林公园。西双版纳、普洱和临沧都有野生亚洲象分布,它们走向普洱,彭金福并不奇怪。

2020年10月,当象群到达普洱中部的景谷县时,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科学研究所所长郭贤明有些紧张了,他意识到这个象群已经创造了纪录,从前只有独象到达到这么北的地方。它们在想什么,要到哪里去?郭贤明十分困惑。

彭金福和大象是老朋友了,母象知道人类一直在观察和记录它们,这些人经常单独或三三两两地出现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最近几年还经常放飞一个奇怪的家伙,从空中看它们。最初,母象和家族成员,尤其是脾气暴躁的年轻公象,对令它们感到不安的东西很反感,甚至曾用鼻子卷起树枝往空中抛,试图把它打下来。有一次,它和象群还追过正在返回的无人机,把正在对着屏幕琢磨它们的郭贤明和同事吓得夺路而逃。

这些人是好意,他们只是想对它们增进了解,大象很聪明,它们很知道什么人有威胁,什么人没有。它们还知道这些人救过不少受伤的同类,它们最喜欢去泡硝塘浴的野象谷有一个专门救助大象的地方,曾经有个家族就把它们患先天性疾病的新生儿留在了村庄,把它托付给人类救治,人类果然不负所望,发现之后就急忙把它救走,当时人类还四处张望了一下,但没有看到藏身山林偷偷观望的它们。后来小象真的起死回生,现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因为没有妈妈的奶水,人类用羊奶喂养它长大,还因此给它取了个名字“羊妞”。

虽然它们早已形成了在森林里休息,到山下玉米地和香蕉林觅食的习惯,但村民们最多用火、鞭炮或者敲锣打鼓把它们吓走,经历过几次之后,大象们早就不怕了。

人类对它们不再有生命威胁,这也是母象敢于出走的重要原因,它估计未知世界里的人类,应该也是一样友好。事实也是如此,一路走来,人类从未有一丝一毫伤害它们的意思,他们只是远远地观望,或者用那个奇怪的东西跟着自己,所以,“断鼻”一家也从未主动伤害过一个生命,一个人或是一只猫、一条狗,只是无意中撞上过一个醉酒的人,酿成一次不幸。

其实它们也不想伤害人类,但有时候追赶或伤害到人类,也不是它们自己能控制的,毕竟它们是野兽,血液里天生的野性使它们不能自已。

“遇到我们的时候,躲开点。”看到人类的身影时,母象想。

三 寻芳草地

普洱的食物和生活环境没有家乡西双版纳好,母象和家庭成员们很快就感受到了这一点,在老家西双版纳,栖息地的质量要好得多,热带季雨林、南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为主的植被丰茂,林地里它们能选用的粽叶竹、野芭蕉等自然食物有200多种,而普洱林地以思茅松为主,林地质量欠缺,能吃的食物只有40多种。相对于它每天240公斤食物的饭量,想吃饱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

越往北,状况越差。但是母象并没有想着马上回转,事实上,它们早就习惯了下山吃老百姓地里农作物的饮食方式,所以这并没有太困扰它们,最多是每天早点下山找吃的。它还想带着家族再走走看,也许前面真有一块芳草地。

有人说它们可能是迷路了,才走了这么远。其实动物和人一样,逐水草而居,吃几乎是它们行走的唯一目的,在西双版纳食物相对不那么丰富的旱季,大象们每天要走很远的路,可能要花上21个小时才能吃饱。从事野生动物研究的上海自然博物馆副研究员何鑫就比较能理解,他说,头象应该没迷路,迷路不可能迷到没有吃的地方去,它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但它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从密切监控开始,云南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局高级工程师沈庆仲基本上就盯在前线指挥部里,象群每一个重要的转向节点,他都在场。他说,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大象对方向的选择。“这群象很固执,它想选择的路线,人很难阻拦它。”人工投喂只能将它引向一条相对好走的,或人烟更少的路,帮它安静地通过。

6月3日前后,象群发生过一次最关键的方向转移,在昆明市晋宁区双河乡活动了数天之后,它终于不再向北,而是转向西南。沈庆仲每天都要研判象群行进前方和周边的线路,提前做出准备,给周边村庄预警。他观察到,6月3日那天,大象从所在的山上下来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继续向北,一条向西。象群非常明确,它们没有犹豫,径直就往西走,遇到一些没有来得及撤走的车辆,只能退回。之后,天空中下起冷雨,象群躲了雨后,仍然继续向西。沈庆仲迅速打电话给指挥部,让车辆赶紧撤离。象群就从撤空的公路穿过,一直向西去了。

有人判断象群之所以在这天西转,是因为昆明下了雨,野生亚洲象不适应凄风冷雨的天气,才转向西南。因为热爱而从事中国亚洲象的保护与研究工作20多年的北京师范大学生态学教授张立不以为然,他说,冬季的西双版纳,气温也很低。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博士顾伯健说,从来没有一种证据证明亚洲象怕冷,事实上它们并不是热带动物,只是它们进入当代人的视野时,已经只生活在西南一隅。

四 网红生活

从来没有一个动物的族群,像“断鼻”家族这样暴露在镜头之下,母象并不知道,它们也因此成为动物界的明星,向人类展示着动物界的友爱与亲情。

象群在墨江添了一头象宝宝,为此在当地逗留长达数月之久,等小象能够跟着家族长途旅行了,才重新启程。它们进入了玉溪市元江县,“从此玉溪有了象”,成了云南人的新段子。有两头年轻公象到了独立的时候,它们更喜欢墨江的生活,于是与家族告别,重返墨江。这对好兄弟相互扶持,有一次过江,因为水流湍急,个子稍大的象哥把象弟推上岸,自己却上不去,差点被江水冲走,急得大声叫唤,象弟闻声折返,试图用鼻子拉兄弟一把,结果自己却被拉下了水,兄弟俩在水里好一番折腾,才狼狈上岸。这一幕被普洱的监测员普照兵看到,写入了“断鼻”家族的口述历史。

大象拧开水龙头,拔掉门插销,种种聪明的举动令人类捧腹。被抓拍到在森林间的空地上睡觉的大象一家,彻底暖化了人心。画面中,母象和其他几头成年象围拢在小象周围,保护着家庭中这个最小的一分子。在玉溪炽烈的阳光下,象群无处栖身,成年象们自然而然地担当起小象们的守护神,站在一起搭成凉棚,让3头小象躺在阴凉里酣睡。

母象这个头领不好当,每每有年轻的公象离群时,它都要兼顾一大家子的生活和独象的境况,不时与离群独象隔空对话。6月5日,当象群向西前往玉溪市易门县时,一头年轻公象离开象群,重返昆明市晋宁区夕阳乡,此后与象群的距离逐渐拉大。指挥部11、12日均监测到象群与独象同步发出鸣叫,特别是12日,母象与独象对话之后,独象一度快速移动。

而在此之前,象群穿过红河州石屏县龙武镇的大练庄村前两三天,一头年轻的象也离队了,母象一边用次声波给它发着实时定位,一边率领象群继续向前走。它们在山顶普红应家吃了1000多斤准备用来酿酒的玉米和酒糟后,从村庄的东部绕了个大圈,迂回向北进入峨山县大维堵村小寨组。第二天普红应准备好了酒糟和玉米,放在门口,以备掉队独象去吃。但它接收到了母象的信息,没有走象群迂回的路,而是径直抄近道朝北走,追上了象群。后来,这个信息在流传的过程中被错误地演绎成“熊孩子小象吃了200斤酒糟,喝醉掉队”的趣闻,它们也因此火出了天际。郭贤明则在听到这一信息时,立马判断是个错误,在他的经验中,象不可能一次吃这么多东西,更何况是一头小象,而且酒糟味道并不好,象不爱吃。

无论如何,5月底开始,“断鼻”家族的北上成为一场全国范围的狂欢,每天早上起来看看它们走到哪儿了,成为很多上班族的早间娱乐。

它们也迅速成为国际网红,国际媒体和网站争相报道。日本《朝日新闻》的王牌栏目全程回顾,TBS电视台拿出半小时做了专辑,《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和BBC等主动将“一路象北”归功于中国环保的成就,意大利最大的通讯社安莎社进行了长达两周的跟踪报道,德国的《南德意志报》《柏林日报》、奥地利《信使报》等媒体纷纷报道这次中国有记录以来最长距离的动物迁徙。点赞的国际网友对中国出动豪华阵容保护大象赞叹不已。

母象想不到的是,它率领的这场出走,让所有人收获了快乐,有些人比如网络主播收获了流量,也让政府有了意外斩获。在被突如其来的大象闹得措手不及多天之后,易门县率先回过神来,向难得聚拢到易门的全国媒体群“投喂”易门盛产野生菌子的推广资料。

五 路途维艰

在网友们狂欢时,母象意识到再向北可能也不会有比老家更好的地方了,一年多来,象群每天下山找吃的,上山找一块安静地方,摸索到一条好走的路,都很不容易。

很多时候,找到一个能安安静静的睡觉地方都很难,经常是远远地看着有一大片树林,走过去才发现中间穿过一条该死的公路,汽车的马达声让它们很不舒服。大象又回到了峨山县时,有一次找到了迭所村委会面的一个小山包,那里的人早早被疏散了,也十分安静,大象在那里逗留了许久,不过由于阳光炽烈,无遮无挡,母象和家人被晒得吃不消,只能不停走动,期间搭起凉棚,让小象们休憩了一会儿。后来它们发现当地有一个小泥塘可以消暑,就欢脱地在里面打滚、戏耍,一连去了好几次。

沈庆仲一直心疼地看着这群象。直到它们走到易门县十街乡的南山,他看到大象终于找到一个小山包,上面有块云南松林,远离公路,非常安静。象群特别喜欢那里,每天无论觅食走了多远,它们也要回去睡觉,一住就是5个晚上。后来在附近山林里也住了几晚。这段时间是象群难得的安逸,以至于很多人高兴地以为母象要带着一家留下来了,沈庆仲每每谈起这段时日,语气也总会变得轻松欢快。但他知道象不会留下来,这段干热的河谷虽然农作物早熟,但松林里的自然食物太少,它们一定会继续前行。

从十街乡到峨山迭所村委会那天,象群也走得特别艰难。前一晚10点,指挥部开会研判,沈庆仲指出,它们一定会下到河口村。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地从山上跑过去查看大象走过的路况,“去了才感到,大象太难了,好多地方我都是爬着上去的”。

大象在山上徘徊,这条路太陡了,它们又想从侧面迂回下山,但发现也下不去,只能在山上兜兜转转。沈庆仲和指挥部成员摊开地图,帮大象分析地形,找到了几个它可能下山的点。但实地考察下来,只有一个点有可能适合大象下山。大象对方向和道路的感知力再一次让沈庆仲又惊又喜,当晚,象群果然从这个点踱下山去。

跟了大象这么多天,沈庆仲时而会恍惚产生与大象的对话感。这次难得的研究机会,让他捕捉到许多以前不曾观察到的细节,但也让他感叹“以前对野生亚洲象简直一无所知”。何鑫也说,人类可能觉得已经对动物非常了解了,但其实不然。象是人类认知较早的动物,但从科学地为它命名开始,也就是300年左右,大象的平均寿命是六七十岁,算起来也就是几个世代,并且也就是近几十年才有比较多的研究。

“人类很多时候只是对动物的外貌、体征、分布区域有所了解。所以,当大象突然离开栖息地,走得远了些,大家才会觉得茫然无措,因为根本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何鑫认为,归根结底,还是研究野生动物的人太少了。

六 期待回家

母象带着家人已开始南回。千百年前,它们的祖先就是受到气候和人类文明发展的压力,沿着相反的方向,从中国的华北一带,去到了西双版纳的深山老林里。所以,当全国网友天花乱坠地猜测它们会不会走到昆明、成都、河南时,野生亚洲象这一物种的迁移史早已给出了答案,回归南方是它无力逆转的选择。

在人类与野生动物的对阵中,它们没有悬念地败落。人类对野生动物栖息地的侵占,甚至直接捕杀,导致野生动物种群下降,有的无法恢复,甚至走向灭亡。即使在人类尚无文明史的史前时代,也是如此,亚洲象已经是非常幸运的物种,与它同时期存在的许多大型动物,比如中学课文里写到过的黄河象,这种在1万年前与人类共存的剑齿象已然灭绝。

野生动物面临的早已不是纯粹的自然环境,到处都充斥着人类的活动,适者生存,这是残酷的现实。有时候人们在城市里看到野生动物,这可能是生态环境转好的标志,但也可能是野生动物的适应性生存,比如麻雀,这一物种早早地适应了城市生活,而亚洲象也适应了把农田当成它潜在的取食来源。为了吃饱,人类一些过激的行为如放鞭炮、点火驱赶,它都觉得能够接受,只要没有直接威胁到它生命的枪,对它的性命无碍,这是上世纪末野生亚洲象走出山林的直接原因。

如果原有栖息地能够维持其种群繁育,野生动物一定不会离开。但张立和沈庆仲都认为,西双版纳的承载力能够养活现有的野生亚洲象,张立同时表示:“它们早已适应了农耕的生存模式,在这个问题上,谈森林的承载力没有意义。”关键是频繁的人类活动干扰了它们的生活空间,公路、村庄、经济林……使得它的家园受到影响。

人类文明的车轮一定会继续向前,城市面积越来越大,对野生动物的影响也会更大。保护区、国家公园的建立,更多土地退耕还林、还草,野生动物食源地、保护区外部动物迁移廊道等的研究与建立,都在帮助野生动物种群的维系,很多濒危种群在恢复。

人与动物的和谐是一个永恒的、动态的命题。城市能不能持续高效地发展模式,给野生动物让出更多的生活空间?对宝贵的生态保护区域能不能采取绿色GDP考量的发展模式?许多都是人类面对与野生动物和谐共处时,亟待思考的话题。

母象一家回家的道路还很长,它们出来的时候走了一年多,回去花的时间可能更久,路途更加曲折。这段时间,它们一直在玉溪市徘徊,时而向南,时而向北,昨天从峨山县向西南进入新平县。现在是云南的雨季,它们南归最大的难题就是过河,即使平安渡过,路上还有很多地势险要的地方在等着考验它们。

但就像它义无反顾地带着全家出走一样,母象也会想方设法带着家人回去。“哪怕只回到普洱,也是回到了家。”沈庆仲由衷地期待。

从6月初起,本报和新民周刊先后派出多路记者赴云南现地跟踪采访大象迁徙事件,本文全景式回顾了此次大象辗转北行历程,再现人象互动的生动细节。本报还将持续关注大象的最新动态,讲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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