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骄纵而美丽

骆玉明

贾府的小戏班解散以后，分到宝玉房里当丫鬟的是芳官。

芳官年纪小，淘气，任性，不知高低。要说宝玉房里的女孩，晴雯本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可是连她也觉得芳官太骄傲了。有一次芳官跟夏婆子起了冲突，晴雯就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这是嫌芳官气派太大。

第六十回有一段好看的情节。

当时芳官奉命到大观园的小厨房去，跟管厨房的柳嫂子交代宝玉要一个凉拌菜。柳嫂答应了芳官的话，又笑着邀请芳官进厨房逛逛。她为什么对芳官这么殷勤呢？因为柳嫂想通过芳官求宝玉办一件事。这就是说，芳官在宝玉那里是得宠的。

芳官才进来，这时又来一个婆子，手里托了一个碟子，碟子里放着一块糕。芳官就开玩笑说：“谁买的热糕？我先尝一块儿。”边上有个叫蝉姐儿的女孩一手把碟子接过去，不愿给她吃。这蝉姐儿是夏婆子的外孙女。因为夏婆子对原来戏班子里的女孩子有怨恨，所以蝉姐儿跟她们也不好。

柳嫂见了，赶紧说她这里有才买下的，说着便拿了一碟出来，递给芳官。“芳官便拿着热糕，问到蝉姐儿脸上”，你要注意这句话，什么叫问到蝉姐儿脸上呢？就是一边把碟子塞到蝉姐儿的脸边，一边得意地责问。这简直是写绝了！

她说什么呢？“稀罕吃你那糕。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说着，就把手里的糕一块一块掰了，扔着打雀儿顽，嘴里笑着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

小女孩的放肆骄纵，顾前不顾后，真是活灵活现。

第六十二回，宝玉等人在芍药栏红香圃举办生日酒宴，中途宝玉想起好半天没见芳官了，连忙回到房中去找，只见她脸朝着里面睡在床上，这是赌气了。芳官是个低等的丫鬟，岁数又小，酒宴上没有她的位置。既然没有请我，那好，我就睡觉了，不跟你们玩。

后面写柳嫂派人给芳官送来了晚餐。一个食盒子，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是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再有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一种高级的大米做的饭）。

《红楼梦》里多次写到菜肴，这一套也是很精致。你觉得这跟芳官的身份不太般配是吧？确实是，柳嫂有她自己的私念。这样一顿美味晚餐，芳官应该满意了是吧？不是的，芳官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把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这个三等丫鬟有小姐的气派。

当天晚上怡红院里众丫鬟又单独为宝玉开了一桌酒宴。这里写到芳官的衣着打扮。上身是三色缎子拼接成一个个“田”字形图案的紧身小夹袄，腰上束着一条柳绿的汗巾，底下是浅红色点缀着不规则花朵的夹裤，然后散着裤腿。如果以清代作为背景，当时女性裤子是穿在裙子里面的，不作为外面的衣服，而裤腿是束起来的。但芳官好几次出现，都是把裤子作为外服，散着裤腿，直接穿在外面。这样显得自在。

她的耳朵上的首饰是不对称的：右耳的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戴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红宝石镶金的大坠子。对称的美一般端庄一些，不对称的美就活泼而调皮一些。

《红楼梦》很多地方写到女孩神态与扮饰之美，写芳官的一节是精彩的例子。芳官年纪小，原来只是唱戏，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她还不曾真正知道环境的严酷。在她的美丽之中，包含着更多的天真活泼和自由放任。

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是老孔说过的最不讨人喜欢的一句话，他也肯定不喜欢芳官的样子。芳官是“不逊”的，有时候任性得不成样子。而之所以如此的缘由，是宝玉对她亲近，对她放纵与宠爱。他们俩玩起来特别开心。

认真说起来，芳官讨嫌的地方还真是不少。可是宝玉为什么特别喜欢她呢？因为这孩子虽然身份低微，却还不曾被世界扭曲，所以在她身上，无论是令人心动的地方，还是由于过分张扬而令人不喜欢的地方，都体现着生命的真实。在宝玉的纵容下，她有时候甚至很骄傲。而宝玉就是在这些地方看到了女孩的美，也愿意成为她的守护者。一个女孩，你要欣赏她的美，你要让她拥有自由，不自由的女孩是不会美的。

我不得不补写一句： 《红楼梦》通过描写芳官所揭示的道理，在现代女性主义者看来是不值一说的。但我们总是要考虑时代的因素；在曹雪芹所处的历史条件下，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红楼梦》里涉及很多西洋物品，所以宝玉也知道几个外语词汇。他给芳官起了一个法语名字，叫“温都里纳”，意思是金星玻璃。这个名字令芳官的故事带有奇异的色彩。而芳官的结局，是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之后，她以命相搏，得到最后一个选择——进了尼姑庵。 《红楼梦》写到尼姑庵和尼姑没有一点好感，但这已是芳官能够做的最好的选择。幻想很美，而世界寒冷又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