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世上悦耳的声音固然多,但对我而言,最动听的声音就是跨年的叮咚声。
又是一年了,手机又开始欢快地“数来宝”,那是学生们暴雨般的问候,在读的、刚毕业的或已毕业十多年的……
叮咚!叮咚!——那一刻,他们是单纯的,我是幸福的。
第一次迎接叮咚大潮还是2007年的春节,彼时还是短信称雄。此前一年我受聘华师大新闻学院,讲授《外国经典新闻作品评析》,没想到这门课会大受欢迎,说实话,突然接到如此多的短信真有点手足无措。
被学生认可的感觉多少会让人“骨头轻”的。那是突如其来的真诚与直白,不需人设或众筹。
我是兼职的。但学生恰是最不讲功利的,管你兼职教授还是专职教授,只要喜欢你的课,就过来听,下课后拥着你架着你走,脚才是硬道理,争相提问,热烈讨论,激烈辩论,密密匝匝的一群,在秋风浩荡的大夏路上,在柳色新新的丽娃河畔。
渐渐的,同学间呼朋唤友,跨专业的狐群狗党都来蹭课,教室坐满,走廊站满,倾听一个已经过气的当年国内最老的调查记者剖析一个个他亲历的案例,讲述他一生的嘚瑟或教训或遗憾。
渐渐的,师生的互动从线上到线下,有学生希望登门畅谈,已经就业的希望你去讲课,更有热络的弟子希望拜年的,便与他们约定,每年大年初一的下午,是本尊的公开日,上午且让我伸伸脚,睡个懒觉。
他们总是结群而来。又呼啸而去。年轻的声音把天花板撼动。
按沪上习惯,我们以“水潽蛋”待客,拌入糖、酒酿和桂花,这是江南一带最隆重的款待,内子的“水潽蛋”手艺已臻国宾级,能使蛋黄溏心而不流不溢,如膏如酪,最受苏浙沪的学生追捧,但发觉晋冀鲁的学生并不待见,他们忸怩地互视着,嫌甜,其习俗无法想象煮鸡蛋居然会放糖。
那就通通公分母,发现油炸春卷才是真正的南北学子共好,馅则韭黄肉丝冬笋丝,皮则清油透炸金蝉衣,南人可蘸辣酱油,北人允试蒜辣酱,近年来又发现了网红春点“常州豇豆饼”,沸油一炸,外脆里嫩,爽极,吃得他们期期艾艾地改称“老师”为“师父”。
小时有过很多志向,就是从未想过会当老师。如同孟子见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我也曾揽镜自照,似乎也“望之不似人师”,不是很有威仪的。但不知何故,和年轻人投缘,和学生投缘。
自2006年至2016年,“华师十年”,教了十届本科,也教了六届硕士,后又受聘于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执教迄今,或曰,束脩不多,何利可图;抖音不彰,无名可显。你风里雨里图的什么呢?
我说我就图这个一年一度的暴雨般的“叮咚”。它让我幸福。
幸福是什么?都说幸福只是一种感受而且历来都是“各表一枝”,陶渊明只要酒瓮常满即幸福;卖炭翁只要木炭售罄即幸福。
而我,确切地知道人最幸福的不是财富无限,不是乌纱盖世,而是在最需要的时候被爱,被惦记。
被一群纯真的年轻人天寒地冻时叮咚,多好!
我多么希望有更多的《爱情神话》来书写和滋润我的母城,让我们置身其间,就像置身在神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