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谢的生命之花

赵丽宏

即将出版的《管锄非旧体诗词选集》，是一部极有价值的诗集。管锄非先生是著名画家，也是才华横溢的诗人，这部诗集，收录一千余首诗词。这些诗词，展现了中国旧体诗词的魅力，也展示了一个现代艺术家的传奇人生和心灵之路。

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尽沧桑，国运沉浮起落，民气跌宕徘徊。这样的时代，对艺术家来说，既是艰难时世，也是峥嵘岁月。很多有才华的艺术家因为环境，因为生活，因为各种各样人为的因素，在艺术的道路上半途而废。也有的人，原本就把艺术当做叩开名利之门的敲门砖，当发现这块敲门砖并不能敲开名利之门，他们就会将艺术随手抛弃。而真正的艺术家，把艺术看作生命的一部分，一息尚存，他们便不会停止对艺术的探索和追求。他们在动荡中求索艺术的真谛，在困苦中追寻人生的妙境，他们不为生存环境的险恶而颓丧消沉，不为个人命运的曲折而萎靡不振，艺术的理想对于他们如同隐匿在乌云背后的太阳，尽管会长时间被黑暗笼罩，然而他们最终将拨开乌云，让灿烂的阳光洒满他们苦心耕耘的园地。正如雨果所说：“艺术的大道上荆棘丛生，这也是件好事情，常人都望而却步，只有意志坚强的人例外。”

管锄非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意志坚强的艺术家。

我知道管锄非这个名字，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时，他已经是一位八十岁出头的老人。我是先听说他的经历，再看到他的画的。管锄非的经历有传奇色彩。三十年代，他在上海美专求学，是国画大师黄宾虹的得意门生。黄宾虹曾预言：“管锄非不成名则已，成名则为大家。”离开学校后，他的很多同学，成了画坛名家，成了名扬海内外的艺术大师。而他却几乎销声匿迹，有人甚至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那么，这数十年中，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会失踪?这个秘密，直到九十年代初才为世人所知。在这数十年中，他历尽了难以想象的人间苦难，这种苦难，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他蒙受过巨大的冤屈，失去过宝贵的自由。在喧嚣的人群中，他受过批斗，遭过白眼；在无人的荒野破庙，他忍过饥，挨过冻。在最困难的岁月中，屈辱、孤独、贫穷和饥寒结伙将他包围，然而他却没有绝望，因为他有一个忠贞不渝的朋友，这个朋友便是艺术。在崎岖的旅途上，在孤苦的困境中，他从来没有放下过手中的画笔，从没有停止过对绘画艺术的追求。他把艺术当作了人生的目标和生命的动力，艺术的光芒照亮了他那灰暗凄凉的生活之路，使他最终走出了命运的沼泽。当他的画展奇迹般地公之于世时，人们看到的是一位胸怀博大、超凡脱俗的国画大家，他笔下出现的万千气象使人们沉醉。他的作品所展示的景象，不仅是大自然的旖旎风光，也是一个百折不挠的艺术家美妙的心灵境界。管锄非对梅花情有独钟，他的作品中，最多也最引人入胜的，是梅花。他画的梅花，从那些苍劲枯涩的枝干中，可以感受生命的多灾多难和顽强不屈，从那些轻柔烂漫的花朵中，却又使人惊叹生命的美丽莹洁。历尽风雪寒霜和劫难困苦，最终开出高洁繁茂的花朵，这些梅花，正是画家坎坷人生和艺术生涯的写照。

我不是美术评论家，无法对管锄非的绘画艺术做什么权威的评价。我相信，在中国的美术史中，管锄非的画自会有属于他的恰当的评价和地位。我也相信，一个将毕生的心血和感情倾注于笔端的画家，一个真诚地用画笔倾诉了对生命和大自然的热爱的画家，他的作品一定会有生命力。既然灾祸和磨难未能将他那崇尚美的个性湮灭，既然流逝的岁月未能将他的艺术才华淹没，那么，世俗的偏见和功利的砝码也无法贬低他留给世界的丹青，无法否认它们的艺术价值。

管锄非先生是画家，也是诗人。写诗和绘画，是他一生从未放弃过的追求，他的悲苦，他的忧伤，他的欢乐，他对人性和世界的观察和思考，通过他的诗和画，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他的画和诗，珠联璧合，每幅画上，都可以读到他情感充沛、富有情趣哲理的旧体诗词。他的诗和他的画，都是发自灵魂的声音。他的诗是他的心画，他的画是他的心声。

管锄非先生生前曾和我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虽已年过八十，却是鹤发童颜，言谈举止中流露出活力和朝气。听他谈经历时，我的心灵为之震颤。然而他的神态平静，语气恬淡。他对我说：“人世多变，人情无常，而自然的规律却永恒。我能活到今天，画到今天，也是大自然对我的厚爱。”他的这些简短而蕴涵深意的话背后，该有多少滴血含泪的故事作为注解。我曾想，如果，把他的经历告诉人们，一定会使人们更热爱艺术，也更热爱生命。那天临分手时，管锄非先生随手挥墨为我书写了他的两首诗：“长绳系住青牛鼻，牵过溪桥上翠薇。只有这边风景好，千红万紫草萋萋。”“我与青牛成好友，朝朝相伴在山冈。春风夏雨皆经过，烈日严霜也不妨。”这是他写于1975年的七绝组诗《牧牛》中的两首，是他在苦难中的歌唱。我当时看他不假思索地用草书默写这些旧日诗句，满纸烟云，把一个灰暗时代的生活描绘得诗意盎然，让人感动。他的诗和书法，让我感受到他那颗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赤子之心。

管锄非先生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的艺术生命一直在延续。管锄非先生的长子管子弘先生非常用心地收集整理父亲留下的诗词，编成这本洋洋大观的《管锄非旧体诗词选集》，我们可以在书中读到管锄非先生一生中写的大部分诗词。书中的诗词，是用真情，用心血写成的灵魂寄语，我们可以从中走进艺术家丰富曲折的心灵世界，惊叹祖国山川的绮丽，感悟丰繁的世间万象，了解一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也可以感悟艺术和人生的真谛。这些诗词，是永不凋谢的心灵之花。

读管锄非先生诗稿，回忆往事，陆续写下这些感想，也是表达我对管锄非先生的由衷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