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章
晨跑回去的路上,在小道拐弯处的铁塔下,遇见一片小竹林。有零星的露珠,悬挂在竹叶尖下,阳光一照,如婴儿的眼睛。那一刻,有个声音划破时空:还记得故乡的竹林吗?还记得竹林里的露珠吗?
故乡冯家堂,是个东西走向的长条形的大宅基,北面紧挨一个长条形的竹园。竹园里有块水泥板,四个角,搁在四个用砖头垒起的方柱上,两尺来高,有两张拼合的八仙桌那么大,表面因长期刷衣洗被,被磨得溜光。清晨,我俩经常坐在水泥板上晨读。你语文好,我便送你一个“诗人”的绰号,我数学好,你便唤我“数学家”。
有一年春天,竹园里的春笋正破土而出。我们背靠背地坐在水泥板上晨读。你突然用肘顶了顶我的腰,激动地说,数学家,快来看呀,多美的晨露呀。你猛拍了几下我的背,拍得我咳嗽连连,说,你快看,多美丽的大自然呀。我抬头,逆着东边的阳光看去,露珠悬挂在一张张竹叶的尖尖下。你说,数学家,这些晶莹剔透的露珠像什么?我反问,像什么?你说,用朱自清的话说,正如一粒粒明珠,又像碧空里的星星……你正在陶醉时,我悄然靠近你头顶上方的一棵粗大竹子,瞄准竹竿中间部位,用力蹬了一脚。露珠纷纷坠下,下雨似的,落了你一身。你瞪着我问,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正回答你问题呢,你看这些露珠,落到地上,立马就消失了,像不像万寿山五庄观的人参果?你拍弄着身上的水迹,横我一眼说,动作虽然粗暴,但回答还算浪漫。
转眼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们升到高中。高二那年,我进了理科班,你自然选了文科,虽然分班,但我们依然可以坐在竹园里的水泥板上,一起晨读。
那天清晨,下了一夜的雨突然停下了,我们又来到竹林晨读,透过竹林的空隙,我们欣赏到东方的日出和西边的彩虹。逆着暖色的初阳,无数的雨露悬挂在一张张竹叶尖下,如一双双婴儿的眼睛。你说,这些露珠,太像万寿山五庄观的人参果了,你得尝尝。说毕,便从水泥板上站起,张开嘴,一颗颗露珠便消失在你的舌尖上。你欣喜地告诉我,露珠是甜的。我没赞同你的结论,也没有像你一样,傻到明知道露珠是淡的,还非要伸舌品尝。
1981年高考,我们双双落榜,我没有成为数学家,去了崇明岛,成为一名农场职工。你也没能成为诗人,穿上军装,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其间,我们经常书信往来。信中你常说,远离故乡,最想念的是那片竹林,想念竹林里的露珠,要我回家时,帮你去竹林走走看看,代你再品尝一下露珠的甜味。可我每次回家都很匆忙,都没能等到有露珠的清晨,便又回农场了。可信里却骗你说,我尝过了,露珠是有一点点甜。
不久,传来你牺牲的消息。那一刻,我心如刀割。我自责,没能满足你的愿望,代你亲口品尝露珠的味道,我知道,那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我重新回到故乡的竹园。雨后的春笋,像一支支尖笔,在我心头写满你和乡愁。我站在那块水泥板上,一颗接一颗地品尝着露珠的味道。
如今,故乡连同那个竹园早被一群大型居住区覆盖。而那些竹叶尖下的露珠,依旧悬挂在我的记忆深处叮叮作响。每次遇见悬挂在植物叶尖下的露珠,都会情不自禁地伸舌品尝,然后闭上眼,回味一种遥远的友情。
那一刻,纯净的天落水,不仅映衬母亲笑脸,更能看清她的爱心。请看明日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