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蓉
夏天的云最有看头,这个季节天蓝得纯净,云也气势恢宏。雪白的积雨云如巨大的棉花糖一般悬在空中。风大的晴日,小小的云朵在天上相逐,地上的云影随之闪动如飞。积雨云不断堆积,暴雨瞬间落下,雨点伴着雷声打在焦渴的地上。海岸边紧实白亮的云,是海水和艳阳联手打造的,到了秋天质地就松散了。夏日傍晚的云别有韵致。沈从文先生曾在《云南看云》里写过:“云南的特点之一,就是天上的云变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时候,云的颜色,云的形状,云的风度,实在动人。”某日在和顺古镇看日落,顿时明白这并非言过其实。那天最让我惊讶的并不是橙红的火烧云,而是日暮时分的乌云,非但没有给人阴郁沉重之感,反而是轻盈秀丽的。
远嫁英国的友人在微信里告诉我,今夏的宝物是母亲从闽南给她寄去的一床凉席。如今炎夏也习惯铺床单的我,看到“凉席”二字不由得一呆,忽然想起少年时睡过的篾席。那时夏天傍晚一项重要的家务,就是打一盆凉水,把家里的篾席擦拭一遍。至今记得母亲的席子是用黑色提花丝绸包边的。另一项近乎玩乐的任务,是给院子里条石的地面洒水,等夜幕降临了搬几把躺椅过去乘凉。等风、闲聊,看月亮,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说到盛夏的欧洲,我便记起几年前的西班牙旅行。马德里夜晚八点的天空依然是明晃晃的。从那里搭乘长途汽车去古城托莱多,四十度的高温天,半路车子停靠在公路边,众人急急走入休息区,唯独有个穿白袍的黑人慢慢踱到树下,在树荫里站定。那长及脚踝的白袍非常显眼,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怡然的神态,仿佛暑热与他全然无关。这场景宛如亨利·卢梭的画作,亦幻亦真里有种单纯的孩子气。托莱多大教堂的哥特式建筑一路高上天去,在近处仰断脖子都看不见穹顶,一走进去遍体生凉。格拉纳达人家阳台上的花盆里开满蓝雪花,走出阿尔拜辛迤逦的小巷,抬头望见对面山顶上赭红的阿尔汗布拉宫,在蓝得连白云都多余的天幕下静静矗立。真是词穷,如此浓郁饱满的夏日,飞了千里万里都是值得的。那天也是烈日当空,但花园小道、高大蓊郁的丝柏形成的天然树篱和狮子中庭的喷泉,让我觉得阳光也是蜜色的。看弗拉明戈舞,是在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附近的一幢老宅里。跳舞的女子缀满花边的裙子、长流苏的披肩、簪在头顶硕大的假花和粗跟鞋,这些夸张繁复的装束在台上却丝毫不显得突兀。鼓声低沉,西班牙吉他清亮,繁弦急管让人心跳加速。舞者“踢踏”作响的舞步和乐声相应和,歌手以幽怨烟嗓唱足两个小时。弗拉明戈是哀婉又热烈的舞。观者被震颤,而舞者是波纹中心。在毒日头下跋涉了一天的我,于微凉的夜气和荡漾的歌舞里起了一点困意,如坠梦中。
不懂得看云、乘凉的夏日多无味,如果竟不曾玩乐浪掷,简直是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