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其国
江苏无锡南延祥乡啸傲泾七房桥钱氏大家族中,一个名叫钱承沛的中年男人不幸病逝。虽然生于大家族,但钱承沛生前与族人交往时,因“皆守礼节,绝不奢纵,亦不示人以贫窘穷迫相”。所以族人大多不知他家经济情况。如今钱承沛死了,族人总要前往吊唁。这一去,才知道他的骤然去世,给他妻子和几个未成年孩子带来多大艰难。于是族人便让其遗孀按惯例,去钱氏大家族兴办的义庄,申请抚恤和救助。
但这建议被钱氏遗孀谢绝了。她流着泪对族人说,我丈夫活着时,“自问存心无一毫私图耳。今棺木未入土,其妻其子,即吃义庄抚恤米,何颜面见先夫于地下?”尽管族人一再劝慰她,义庄抚养孤寡,符合列祖列宗遗意,但她仍执意不从。不仅如此,她还把两个儿子召到面前,对他们说:“汝兄弟闻所言否?幸能立志早谋自立。”
知道钱氏遗孀对其两个儿子有此叮嘱,便有热心的族人,为两兄弟中的哥哥介绍苏锡两地的商家,说可去那里当学徒谋生。可这也被钱氏遗孀谢绝。她说:“先夫教读两儿,用心甚至。今长儿学业未成,我当遵先夫遗志,为钱氏家族保留几颗读书种子,不忍令其遽尔弃学。”
钱氏兄弟果然不负所望。翌年,长儿考上常州师范,弟弟考入中学。师范校长曾问长儿:“汝尚年轻,当求深造,为何投考师范班?”长儿回答,因为“上有慈母,下有诸弟,家贫急谋自立”。校长为他的一片孝心和责任心感动,便安排他管理学校理化实验室,这样他就可以按月拿到一点奖金。下一年,长儿以第一名优异成绩毕业。他谢绝了一些老师和同学为他介绍的待遇优渥的教职,而是选择回乡。一来方便侍母,二来服务桑梓。回到家乡七房桥,长儿做的第一件实事,就是联络族人,由阖族三义庄斥资,创立又新小学,使“七房桥阖族群子弟及龄者皆来学”。长儿则责无旁贷地负起了校长之职。另外他还聘任了两位已逾不惑之年的老师,一位是他父亲昔日的学生,一位是他师范同学。长兄工作有了落实,弟弟也幸得昔日家乡小学师长为他申请到无锡一家恤孤会的奖学金,得以完成学业。之后他便应长兄召唤,到离家七八里外的一所小学任教。后来钱氏一家几个儿子皆在中学任教。这可以说也是他们践行一字不识的母亲所希望于他们的“保留几颗读书种子”的衷心愿望吧。而长儿除了侍母尽孝,还促成几个弟弟完成学业,最后又帮助他们一一建立起了各自的小家庭。
但天有不测风云。1928年,长儿不幸因病去世,年仅四十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寡母强忍悲伤,对二儿子说:“汝父汝兄,福命如此。幸汝兄弟三人,各自成立。长孙亦已考入清华大学,我家子孙,首有入大学者。此外我(夫)复何求。不饿死,不冻死,我愿已足。生活上不愿再求舒泰。”寡母说的考入清华的长孙,就是长儿的长子钱伟长,他的名字正是他叔叔给起的。钱伟长后来留学美国,成为闻名世界的著名科学家,被人称为中国近代“力学之父”“应用数学之父”。钱伟长父亲叫钱挚,为他取名的叔叔,便是后来的著名史学家钱穆。钱母在七十七岁时病逝。对于母亲,钱穆晚年在回忆录《八十忆双亲》中写道:“先母外和而内刚,其与人相处,施于人者必多,受于人者必少。即对其亲生子女,亦各皆然。常念古人以慈恩喻春晖,每于先母身边,获得深切之体会。”又说:“八十年来,非先母之精神护持,又勿得有今日。”一句“精神护持”,可以说一语道出了一位既伟大又平凡的母亲的高光之处。这样的母亲虽然不识一字,不能在学业上给儿女以指教;因为家里拮据,无法在物质上满足儿女。但她身上焕发出的那种“外和而内刚”的气质和素养,堪称是一种别样的言传身教,使子女们在润物细无声中,受到潜移默化的激励和影响。而这一切皆源于母亲身上有钱穆所道出的,对儿女们的“精神护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