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洗脑”记

老汪

一转眼离开军校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想起离开大连陆院的时候和战友教官们紧紧拥抱，发誓一定常回来看看。然而直到部队撤了编都没有能够再回去，好没有良心。不管是有没有良心，记不记得情谊，当兵的日子已经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那时吸收的养分和受到的教育都已经成为了肌肉记忆。

军校是让你“收骨头”的地方。北方的天气夏天不热，冬天有暖气片，倒也舒适。只是住在十一个人一间的营房，不开窗的日子里总有股奇妙的气味，非兰非麝，如馥似郁……溯源而去，很可能就是床底下摆得整整齐齐的解放鞋，还有鞋帮里塞得已经发硬的三天没洗的军袜。睡觉的被子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搞得松松软软盖着舒服，那你就完蛋了，内务检查一定受批评。据说有上一届留下来的不传之秘：把被子面摊开了，喷上凉水，再拿大石磙子压过了，这样才能叠得四四方方。冬天吃的只有“老三样”，土豆、萝卜、大白菜，每个礼拜四中午吃一顿红烧肉是翘首企盼的大事。不过说是肉，其实不如说是肥膘下挂着一根肉丝来得准确。有了艰苦生活的历练，在后来的日子里得益良多，能屈能伸总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唯一的毛病就是，常常在商务宴请中，美酒佳肴上得差不多了时，偷偷地跟边上说：“让厨房再加个土豆丝。”

军校也是让你“断舍离”的地方。家里有再好的条件也只能带一张清单里的行李，多了也没地方让你放。一到部队就发制服，冬衣夏装，一式两份，一套是绿的，另一套也是绿的……军大衣披着倒是挺帅气的，有点林海雪原的意思。但自从有一天看到舰艇学院海军的飒爽军装，这茬不提也罢。断舍离的不光是东西，还有脾气，不管你是妈宝男还是小棉袄，到了军队就是必须服从命令的一个兵，教官训起来，一点情面也不会留，实在激烈了，说不定还会被踹一跟头。有再大的委屈，也只能自己扛着，没有人会像爹妈一样骂完了再煲一锅鸡汤给你。

十七八岁，离开的不仅仅是爹妈，还有青梅竹马。那些年没有电子邮件，邮寄一个来回就是半个月。一年下来，鸿雁传书的事情没少做，愣是把我一个理工男逼成了文艺青年。平安夜，咬咬牙花些电话费，打个长途去她家，听着话筒那头的她弹新学的《月光曲》。一边听一边捂着话筒，冲着后面排队的一串光棍打躬作揖，“请再给我两分钟……”一个连队一百多号人只有一部公用电话，再好的兄弟也得急眼……这样的环境里的断舍离，不全是坏事，抹平了优越感，治好了妈宝男，以后对感情这件事情也多了几分尊重，该拿起的时候握握紧，要放下了也得放轻轻。

军校也是让你“洗脑子”的地方，这一年军训的用意是让年轻人在踏入名校之前先“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那时年少狂悖，笃信“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派来做我们这批大学生的教官确实是件挺难的差事，既要像军队一样严格管理，但也不能野蛮粗暴。既要赢得所谓“天之骄子”的尊重，还不能给惯着了。我的教官不算是个典型的好军官，我们背地里也把他划为“兵油子”一类。比起其他几个区队长，他最不严肃，训练的时候，嬉笑怒骂，偶尔冒两句粗话，情绪奔放而不正经。日常训练之余，就会拉着关系好的几个学员跑去他屋里抽烟喝酒，玩他养的那缸金鱼。三两上头，就开始海阔天空，听他生硬地弹那把破吉他。那时候流行读王朔，听他读《空中小姐》，“站在这情意感人的大海面前，我涕泗滂沱……”混得时间长了就逼着我们在训练之外叫他“老王”。有老王“罩着”，当兵还算有意思。咱训练比赛必须认真，因为要替老王挣面子，但其他时间的自由度大大提高。

话说，除了军队的日常功课生活之外，还有为数不多的一些文化课，英语是其中一门。上课的女教官年纪不大，笑容温婉，说话轻声轻气，但是专业比起课堂上的各省学霸来确实有点儿力不从心。有一天上课，教官不记得是念了哪个单词，发音别扭。我就“态度诚恳”地用英式和美式发音各念了一遍，说：“……这个是伦敦音……那个是美式发音，您的那方言音不太常用。”下面一起大笑，教官表情复杂，悻悻又不好发作。幸好下课了，化解了尴尬。我的出言不逊和教官的忍气吞声在当时感觉是一种胜利，还挺得意的。

这事儿被老王知道了，铁青着脸把我抓去他屋里，狠狠训了半个小时。省略中间的粗话、脏话、车轱辘话，记忆中基本上就这三条：第一，你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女的（听说教官回去掉了眼泪），你这就是个混蛋。书读得少的混蛋危害不大，仗着书读得多的混蛋危害巨大。第二，别以为你牛，总有别人比你更牛，你总不能样样事情牛。你牛的时候拍别人，牛不起来的时候就等着被人拍。第三，做人做事都别太小气，以后你看不惯，不屑为的事情多了去了，自己心里把杆秤，别欺负老实的，别被有权的胁迫。

老王的道理上纲上线，我当时甚是不服。但是这些道理简单明了，后来不知不觉老是用到这几条来权衡是非。多年以后看到王小波的一段话，说得比老王更简单，才明白他的“洗脑”原来就是这个意思。“人活在世上，不但有身体，还有头脑和心胸……心胸是我在生活中想要达到的最低目标。某件事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认为它不值得一做；某个人有悖于我的心胸，我就觉得他不值得一交”，于人，于事，于信仰皆如此，一直保持心胸不易。

离开军校后，老王也杳无音讯。相遇总是缘分使然，分离往往后会无期。但这些经历，都是构成我们成长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