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端
杨苡大姐103岁生日刚过,我专程骑车去探望这位老朋友。
老人与我虽同在南京,但已有二十多年未见面。那天去了刚敲门,阿姨问谁呀?我大声答我是李景端。立刻听见屋里有人说:“噢,是李景端啊!”听得出,老人声音很硬朗。我来到她床前,她稍微仰身紧握我的双手,仿佛几十年想说的话,尽在这一握之中。我献上特意挑选的鲜艳新潮花篮,说道:“大姐,祝您生日快乐,平安长寿!”她接过花篮,示意我坐在床边好聊天。那举止,那神态,哪里像103岁老人,以至立刻打消了我起先担心她耳背难沟通的顾虑。人老了总爱回忆,我自己也是老人,所以同她的聊天,聊得最多的,当然是故人和往事。
杨苡也是《译林》杂志创刊的见证人,所以聊天少不了要聊《译林》。她说,译林社马上要出版由南京大学余斌教授记录整理的《杨苡口述史》,她对译林社的发展显得十分高兴。说到这里,她立即提起一位故人。她说当年这位权威向高层领导谴责《译林》“媚世,堕落”,差点打垮一本杂志,也差点扼杀了今天的译林出版社。我婉转接话说,这都是历史了,那位权威后来也转变了,同《译林》也成了朋友。没想到老人仍心存芥蒂,说:“当时赵瑞蕻(她老伴)还替他说好话,我就不赞成。我知道,当时钱锺书、戈宝权、冯亦代等好多人都支持《译林》,表明他们思想很解放。”我当然赞同她所说,但只说了一句“这些都是对外开放带来的结果”把话锋转开了。
我知道她与穆旦(查良铮)很熟,趁着老人高兴,就戏问她:“我看到有篇文章,说你曾经同穆旦好过。有这事吗?”她一听哈哈大笑,特意稍仰身子对我说:“有这事。那是结婚以前,年轻时候,我与穆旦同在一个诗社,两人交往多一些,但算不上谈恋爱。”“那这事与良(穆旦夫人)知道吗?”“应该知道吧,赵瑞蕻也知道。”看她答得这么坦然,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连忙转换话题回忆说,我虽与穆旦没见过面,但却同与良有过交往。因巫宁坤的推荐,译林出版了查良铮的《普希金抒情诗选》,1988年5月,《译林》编辑部又会同北京英国文学研究会,在北京举办了“穆旦学术研讨会”,与会的有王佐良、卞之琳、巫宁坤、李赋宁、周珏良、邵燕祥等多位文化界大咖,实际上起到了在学术上为穆旦平反的作用,对此,周与良对我深表谢意。听我这一说,杨苡特意握了一下我的手说:“你这真是做了一件好事。”
随后我告诉她,戈宝权第三任夫人老梁去世了。她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当年省政府奖赠戈宝权南京富贵山那套别墅,戈老去世后你提议将它改办成文化沙龙,作为文人学者聚会交流的场所,这个主意多好啊!可惜老梁没采纳,后来把别墅卖掉了。现在人走了,留下钱有什么用。”说到这件有点遗憾的事,我无意评论老梁那种处置的是非,只是内心对杨苡怀有这种崇尚文化的情怀深感敬佩。
此前毕飞宇嘱咐我,杨苡年迈又才出院不久,聊天别超过半小时。哪知那天老人兴致很高,而且记性又好,许多故人和往事她都记得,所以我同她又聊到了巴金、邵洵美、方平、巫宁坤,以及她哥哥杨宪益等好多人的往事,眼看过了一个多小时了。我赶紧请保姆小陈过来给我俩照相留念,我还同小陈互加了微信,并告诉她,以后如有事需要我办,可随时发信息给我。临走时我还告诉老人,现在我同她女儿赵蘅常通过微信联系,而老人也转送了我《兄妹译诗》和《我的舅舅杨宪益》两本书。
走出杨苡大姐的家门,我在门口回首凝望许久。这个地方我来过多次,以前这里的南大邻居叶子铭、董健等老友都走了,今天我还能同103岁的老友握手叙旧,这无疑是人生一大幸事。衷心祝福杨苡大姐长寿幸福,我还会再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