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海上归来

王坚忍

上世纪90年代初，早春二月，黄浦江上雾气弥漫的复兴岛北部上海海洋渔业公司，上班铃声刚响过，一个惊人的消息在整个公司飞一般地传播：今晨，公司的一条在长江口抛锚的冷藏运输船，被一条外国大商船撞沉，船上20多人，6死1失踪，其余船员被大商船的船员救起。

被撞沉的冷藏船，是公司有名气的中型船，490吨位，1000匹马力，出厂才几年。这条船刚从海上装满鲜鱼，前一夜在回复兴岛途中，驶入长江下游段，当时浓雾锁住了大江，船长决定选择靠近长江南岸一侧，冷藏船的船头朝东北下锚，并点亮了驾驶室桅顶的锚灯，留下一位船员值班。

清晨5点多，一艘外籍大商船不知为何偏离主航道，迎头扑上来，撞沉了冷藏船，船长在内6位船员丧生，他们水性不错，但春寒料峭，落水后被活活冻死。清点人数时，发现一个叫“小洋山”的青年船员失踪了。

听到“小洋山”，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认识他。作为公司企业报编辑，我曾上船采访过他，他是南汇芦潮港对面30公里，东海舟山嵊泗县小洋山人，渔家子弟，公司从浙江招来的合同工，因工作出色转为正式工。见到他时，穿着一件短袖白汗衫，圆脸，人挺机灵，两条臂膀又粗又圆，问他为什么，他说小洋山的岛与岛之间来往都靠小舢板，从小就划小舢板摆渡送货，锻炼出来的。问他船上人怎么叫你“小洋山”，他害羞没回答。旁人插话说他喜欢唱越剧“十八相送”，哼到一句梁山伯的唱词“过了一山又一山，行临到了凤凰山”，他总要将“凤凰山”改成“小洋山”，大家索性称他“小洋山”了。

翌日，离下班半个小时，又一个惊人消息传来，说是“小洋山”还活着，他划着救生艇，一路江海漂泊，竟然划回了他的家乡小洋山。这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啊。我串门到公司海上生产指挥室，找我的同学打听。他说是真的，刻把钟前，“小洋山”从家乡镇政府打来长途电话，说他划着救生艇已回到老家。接电话的人以为听错了，再三询问，确认无误。同学说，厉害啊，整整150多公里的水路呢。

原来船沉下去时，最后离船的船长，曾把“小洋山”叫来，郑重地把黑封面的《航海日志》交到他双手，嘱咐说，马上划走救生艇，带上这本作为关键证据的《航海日志》，千千万万要保管好。

“小洋山”含泪放下救生艇，带上《航海日志》，在浓浓的迷雾和黑黑的天色中辨认方向，划艇前行，好在有雾的时候，东北风很小，江面基本平静。一路上，他饿了啃救生艇上的压缩饼干，渴了喝罐装淡水。不知划了多少时间，但见日头上升，雾气散去。划呀划，天色暗了下来，他借着月光继续划。翌日太阳从水面冉冉升起，他铆足劲，又划了很长一段时间，向西拐弯，进入杭州湾，家乡小洋山在望。下午，救生艇抵达小洋山岛，他夹着《航海日志》，也不回家，翻山越岭直奔镇政府，那里有长途电话。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落泪。想到自己总算保住了《航海日志》，可以告慰船长在天之灵了。

半年后，上海海事法庭开庭。当肇事船的律师一口咬定冷藏船当夜没开锚灯，还振振有词地说“不开锚灯的船等于是卧轨自杀”时，由“小洋山”冒死带出来的《航海日志》上，白纸黑字的记录，使对方不得不当庭认输，对6位死亡的船员和一条冷藏船，全额赔偿。智勇双全的“小洋山”赢得公司职工的一致敬佩。

后来我离开了公司，与“小洋山”再没有联系。只晓得他的家乡，架起了从浦东芦潮港到大、小洋山，跨海32公里的东海大桥，成为闻名遐迩的洋山深水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