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军
1995年4月中旬的一天,在新民晚报主持《夜光杯》编务的严建平收到了孙犁先生的一份“厚赠”:一幅写于前一年的书法:“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语见唐代孙过庭《书谱》),同时还附有一封短札:“寄来信件,昨晚奉到。甚为感谢。寄上拙字一幅,谈不上书法,您留个纪念。‘狱档’稿,后来没有写,俟写好即寄上。匆匆,祝春安!”信的末尾,注明日期是4月11日。
信中所说的“狱档”,是指孙犁晚期所写的《读〈清代文字狱档〉记》,已写成的两篇均在《天津日报·满庭芳》上发表。看得出,孙犁原本是计划写成一个系列的。敏锐的《夜光杯》立即发函,索求续篇。孙犁此信,就是对《夜光杯》问询的一个回应。
孙犁在信里答应“俟写好即寄上”,但严建平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收到来自孙犁的只言片语,随后就听到了孙犁先生“封笔”的确凿信息。事实上,早在孙犁寄出这封信之前,即1月30日,他就为自己最后一部散文集《曲终集》写好了后记,其中讲道:“人生舞台,曲不终,而人已不见;或曲已终,而仍见人。此非人事所能,乃天命也。”这篇后记发表于1995年3月6日的《人民日报·大地》副刊。由此推断,严建平收到的这封信札,乃是孙犁先生“封笔”之后的数声“绝响”之一,是大音初歇之际偶尔留下的袅袅余音,真是弥足珍贵。这,既体现出《夜光杯》在孙犁心目中的位置之重要,也体现出他与严建平这位副刊编辑的感情之深厚。
查阅《芸斋书简》中的发稿记载,可知新民晚报与京津各报乃至羊城、文汇相比,其实是一个后来者。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才开始被列入孙犁投稿的重点副刊行列,但很快就成为孙犁最为看重的平台之一。一个细节足以说明问题:“上世纪九十年代,时任《新民晚报》副刊《夜光杯》编辑严建平到天津专程拜访了父亲孙犁,约他为《新民晚报》写稿,父亲慨然应允。严建平从北方返沪,刚踏进办公室,就看到了父亲寄去的《耕堂读书记》,此后稿件不断,两人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段话,出自孙犁先生的女儿孙晓玲的追忆。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副刊编辑,从上海专程来津约稿,辗转数日,返回沪上。一进办公室,竟然发现孙犁的稿件已赫然摆放案上。如此奇遇,一方面说明孙犁先生对《夜光杯》的高度重视,另一方面,则说明约稿者的专业与真诚,打动了孙犁先生,几乎是编辑前脚出门,他老人家后脚就把稿子“投寄”沪上了。
那么,《夜光杯》是如何让孙犁“认可”的呢?在纪念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之际,《中国副刊》约请已经退休的严建平先生,回顾一下当时的“约稿实况”,他在专稿《怀念孙犁先生》中,专门披露了当年他与孙犁先生的一段对话——
“交谈中,他说他知道《新民晚报》影响很大,也知道赵超构先生。他坦率地对我说,一个作者,总希望能早日见到自己发表后的作品,但有些报纸字太小,自己眼睛不好,看不清楚,这是有点遗憾的。很显然,他知道我们《夜光杯》用的是六号字。我当即回答道,您的文章我们会尽快刊登,发表后,放大复印两套给您。”
我想,正是因为这个看似细微的承诺,让孙犁切实感受到编辑的热情和诚恳,当下就对这位当时还很年轻的副刊编辑“刮目相看”了。此后四五年间,《夜光杯》的编辑们一直恪守这个承诺,每篇稿件都不厌其烦地放大、复印,连同原稿样报,一并寄回。孙犁先生深感其诚,遂把“新民”视为“优选”,接二连三地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发往《夜光杯》。我还留意到,孙犁投给“新民”的文章,多是成组的系列短文——我觉得,这种把长文拆开,改编成系列短文的做法,应是孙犁为《夜光杯》“量身定制”的。毕竟孙犁先生也是办报出身,对四开小型报的版面自然深谙熟知。他为了适应《夜光杯》的版面,不惜拆解分装,“以短示人”。
对于《夜光杯》的编校质量,孙犁也深表赞赏,他在一封写给严建平的信中,亦有提及:“前后寄来信、件均妥收无误。四篇读书随笔,顺利刊出,校对精审,甚为感谢。报纸亦能按时收到,勿念。”这封来信,后来也被编入了《孙犁全集》。
孙犁先生去世后,严建平把孙犁历年写给他的十五封来信,详细作注,公之于世。其中,有一封关乎“改稿”的信件,引起了我的关注。孙犁在信中说:“上次‘一月’之误,是我自己写错了。老年文字,已不能自信,时有错乱。您看出后,可径自改正,千万不要客气。”严建平在信后注解说:“‘一月’之误,是指发表在1991年4月15日《夜光杯》上的《耕堂题跋》,其中一则《知堂谈吃》末尾署日期为‘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五日,旧历元旦,晨记。’而实际上旧历元旦应为二月十五日。当时编者看出而未改,事后又觉不妥,写信说明,故有此回音。”这件“小事”,既体现出编者的严谨审慎,又体现出作者的虚怀大度——这样的作者和编者,既互相尊重,又各留余地;既有专业水准,又能坦诚相见,他们的关系,想不和谐都难了。
2022年10月13日于北京寄荃斋 (本文为《晚年孙犁与报纸副刊(续四)》“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