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今
不讳言,女儿高中毕业后,我原本是没有打算让她出国读书的。
不让,是因为深植于内心那一份糅合着自私与惶恐的爱、那一份无可更易的爱。我担心,她可能会在他乡异国落地生根,永不归返。
然而,女儿执意要出国。她像一只羽翼初满的小鸟,憧憬天空的辽阔。先生劝我说:“鸟儿要飞,不要去捆它的脚。你别担心,它飞得再远,依然会记得老巢在哪儿的。”我心里纵然有万般不舍,最后还是决定放飞。
离家去国那一年,她19岁,负笈英国,修读法律。素来喜欢阅读的她,立马被伦敦丰厚的文化底蕴和那结合着历史与活力的斑斓面貌迷得晕头转向,她深深地沉醉在兼具深度和宽度的文化资源里,以看之不尽的书籍和歌剧装点课余的闲暇。每一封写给我的电邮,满满的都是惊叹号。她说:“那些博物馆和展览馆,简直就是一个个蜜缸啊!”
为了让她好好地体验异国的生活,我们嘱咐她暑假别回家。在暑假里,她到餐馆打工、去医院当义工、独自背包旅行,透过多种不同的方式不断地磨砺自己。出国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她,原是“草莓一族”,经不起任何的碰撞,可是,几年的独立生活使她快速蜕变,变、变、变,变成了一个椰子——内里保持着令人赞叹的柔软,外面却长出了一层足以保护自己的硬壳。
女儿刚毕业,便被一所顶尖的法律公司网罗了。她原是一株移植异域的植物,然而,适应能力极强,越长越壮,越壮越稳。
年复一年,她始终没有提及回国的事。几年过后,更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在伦敦买了一所公寓,费尽心思将它布置得无比雅致,看样子是不准备回国了。
我心里自然是五味杂陈。这只翱翔于蓝天的鸟儿,在离我很远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她实现梦想的机会。我在老巢痴痴张望,她却似乎忘了老巢在哪里。她是我心里的一根软肋,一触便痛,纵是如此,多年来,我始终不曾开口要求她回来。她有梦,我不愿意自私地戳破那个梦。人的一生,什么都可以失去,唯有梦不能。我只能化成她心灵深处的一缕阳光,悄悄地给她亮光、给她温暖。
她在职位上不断地擢升,回国的可能性,也愈加渺茫。我快乐着,我也痛着。快乐是明明白白地摆着的,痛却是不能与人言说的。
那一年,我和先生去欧洲旅行,在伦敦逗留一周。有一天,在泰晤士河畔散步时,她突然说道:“妈妈,我打算明年回国。”
过度的震惊使我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我讷讷地说:“什么?你说什么?”她以坚定的语调重复刚才的话:“我决定明年回国。”顿了顿,又说:“我清楚地知道,这些年来,您和爸爸多么希望我回去,可是,你们从来不曾开口提出要求,一次也不曾。你们的宽容和接纳、你们的大度和明理,是促成我回家的原因。爸爸妈妈,我这样做,是以爱易爱啊!”
好个“以爱易爱”!我哽咽。
在离家去国长长的12年之后,我亲爱的女儿,放弃了在伦敦的生活和事业,心甘情愿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