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琰
我是奶奶带大的!海门话叫亲婆。
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首选联络方式是写信,但亲婆文化程度不高,也仅能在收到爸妈的信后,被动回复两句:小琰一切都好,我们也好,勿念。再后来,爸妈的信越来越少。而我,对于父母的概念,也就越来越模糊,只知道他们远在西北,大概像地球另一端那么遥远。
海门的冬天湿冷,加上一旦有雨,更是难捱。一日,我赖在床上,任凭亲婆召唤,就是不肯出被窝。最后干脆耍赖:
“要是不给我缝个花围裙,今天就不起床!”
记忆里,亲婆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去找来碎布头,倚坐在大门口,一针一线地缝将起来。专注的侧影映衬着门外的雨幕,像极了一幅画。
亲婆的善良美好村中有名,也惠及子孙,想来我从未遭村里孩子霸凌也有她平日的功德。倒是作为外乡人,仗着身边少束缚,在小朋友中间我反而颇有几分霸道。
某天,我建议左邻右里几个小朋友组团离家出走,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其中有胆小的想退缩:“爷娘寻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我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地安慰:“城里爷娘说过,只要挖出一点耳屎放在自家门后面,不管走多远,家人一喊,你们就都能听见。”
他们,竟然相信了。
一行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日落西山,人困马乏。穷途末路的召集人终于先认怂,理由也呼应上了:“我好像听到亲婆在叫我们。”
接下来的画面,小伙伴们被爷娘打得七荤八素嗷嗷叫;而我,则是被亲婆紧紧抱在怀里,疼惜的眼泪像断线珍珠般落在我脸上。
被亲婆溺爱的小孩能有多淘气,即便现在回到家乡,老人们还会围拢在老屋门口,桩桩细数:
——带着孩子们下河沟摸鱼,自己差点被淹死;
——给猫脖子上拴狗绳,满村子遛,导致老猫愤而失踪;
——非要和亲婆一起下地插(dao)秧(luan),结果原本半天的活儿,让亲婆弓着腰干到天黑。
拉扯这样一个皮大王,亲婆简直就是渡劫!
终于,要上学了。
陌生的父母来乡下接人。数年没有音讯,他们眼中的女儿一定也是陌生而乖张的。她在小伙伴的簇拥下向那对陌生男女示威,反复强调绝不离开亲婆半步。
最终他们是给了怎样的承诺,才带走了那个宁死不屈的小倔孩?反正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孩子挣扎着对那个抹眼泪的佝偻身影哀嚎:
“亲婆不要哭,我明天就回来了!”
从广阔田野到陌生城市,这感觉是恐怖和窒息的,在一段时间里,我夜夜都会梦到亲婆。哭喊着奔向她,却总在快要入怀时掉入深渊,一直不见底,一直不见底。
时间是万物的解药,在滴答间,一切艰难最终都会翻篇。
再见面时,我已经忘记怎么讲海门话,而本就不善言谈的亲婆,就笑笑地听我用普通话给她汇报近况。至于听懂了多少,我没求证过;同样,分离后我们彼此有多么想念对方,这个话题更是从未触碰。
直到有一天,亲婆走了!
匆忙赶回奔丧,亲婆静静地躺在寿棺中,平静安详得如同酣睡。大伯对着遗体招呼:亲婆最欢喜的小琰来了……
只这一句,震得五内俱崩。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是我爱的图腾,成长中每一个看似不会再有黎明的夜晚,都因为梦回她的身边,想象被亲婆拥抱,醒来才又会充满力量!我应该跪在她面前,告诉亲婆我有多爱她!没有她的爱,我就没有力量走那么远的路,爬那么多座山。
谢谢亲婆将她的爱焊接在我的生命里。让我明白,向这个世界释出的每一个善意和微笑,都有出处。“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那我就放心了,因为,亲婆就在我的每一个呼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