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奉贤的南闸,是黄浦江与东海的连接口。到了连接口,朝海望去,先看见大闸的岸口,岸口像倒竖的“八”字,由窄到宽,由深到浅,由低到高,缓缓铺开,铺到海里,与海水接壤,至此岸口消失。有时大潮,海水会冲到闸口,岸口就在海水里藏着。更多的时间,是小潮。小潮时,沙滩贮满了海水,岸口却浅露着。许多鸟儿,不知名的鸟儿,大小鸟儿,颜色不同的鸟儿,贴着海水,来回飞翔,不知疲倦,像是在岸口的水面上寻找着食物。只有一种鸟,飞来后,就蹲守在岸口的某一处,一动也不动。
我看这种鸟儿已经好几天了。
友人告诉我,这是苍鹭。我第一次看见苍鹭是闹了笑话的。那天我靠在闸口的栏杆上看大海,只看见逶迤向南的闸口几十米处,有一块石块,上半块雪白,下半块暗灰,形状宛如一只蹲在沙滩之上的鲲鹏,羽翼紧紧地收拢着,细长的单脚,像是一根半弯的钢管,坚韧地扎在地上,脖颈却仰望着苍穹,像在探究天空的神秘,整个身体纹丝不动。我对友人说,海里怎么会有大理石?友人赫然一笑,对我说:这不是大理石,这是鸟,是苍鹭。友人还告诉我,你晓得哇?这苍鹭一只脚,可以站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站着时,一动也不会动,我想问,那另一只脚用来干啥?
我不相信苍鹭会不飞,我看见岸口上所有的鸟儿,叽叽喳喳,伴随着声音,它们一会儿直冲云天,一会儿直扑水面,起起伏伏,快快慢慢,无拘无束,是真正的自由飞翔。它们在飞翔中保持着矫健与柔顺的身影,保持着战斗与欢乐的天性。我的目光随着它们身姿的变化而巡回着,直到一片片流星般的幻影从岸口飞过来,布满我的头顶时,我的心立即被鸟儿这种不畏苦难、自食其力的行为感动。鸟儿,在这晴好的时光空间里上天入地,是生活,是生存,但为什么不带上苍鹭,为什么让苍鹭自个儿站着?
回望苍鹭,苍鹭真的脚不动,身体不动,脖颈也不动,嘴巴也不动。这近乎雕塑的冷峻的美,让我彻底推翻了以前固有的想法,并非所有鸟儿都喜欢躁动与飞翔,苍鹭就是最安稳、最安静的战士。它总是孤单地躲在岸口之上,那站姿带着一种纯净金属的质感,似乎有些凝重,有些孤寂。我从苍鹭的站姿中,看见了苍鹭保留的远古颜色,远古情状,远古风格。在它那里,光阴似乎一直停留在远古时光,与辽阔的天空与丰沛的海水构成了沧桑,苍鹭就也有了溯源,有了历史,有了典故,有了静态之美。
但苍鹭终于动了。苍鹭的动,也是轻慢,也是轻盈,它的脚向前移动了两步,两步过后,苍鹭再次收回了另一只的脚,但身体却转向了水面,头颈也向下移动了几下,算是低头俯视,那眼光就扫视了水面,然后慢慢站定,又开始了一动也不动。友人说,这是苍鹭捕鱼的开始。苍鹭捕鱼,是通过细心观察后选择位置的,现在的它完成了这个顺序,自是心安。苍鹭不喜欢在鱼面前突兀起飞,喜欢悄悄地走到远一点地方然后再起飞。一旦捕捉到了鱼,吃到了鱼,不论河面的鱼儿如何肥大,如何鲜美,它都不会有丝毫的留恋,绝不贪心是苍鹭永远的本性,苍鹭一生都如此,该舍得当舍得。
那时我听到了苍鹭的叫声,那呱呱的声音,在这深远的岸口,真的能刺破寂静的天空,给平静的天空注入活力,给地上的人们带来美丽。苍鹭的叫声非常短促,极其低沉,但穿透力强,消逝也神速。苍鹭终于动了,在我的头顶飞过,我看见苍鹭的两只脚像两根长长的树条,静静地拖在身体的后面,怪异而又漂亮,我开始又念起苍鹭的与众不同来,总感觉今日的苍鹭真诚和友善,它让我的心得到充实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