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朔梅
岁朝清供,我最喜欢柿子。一枚柿子,寓意一“世”平安;和百合放在一起,祈愿百“事”如意。这几晚,我无端梦见家乡的柿树:小河边,篱笆旁,柿子透红欲滴。我们几个馋虫,脚踝套绳往上爬,或者用竹竿在下面揪。可就是爬不上,也揪不下来。正急着,突然看见阿囡哥拿着鸡脚扫帚追来了。本该落荒而逃的我们,就是迈不开步。眼看着就要追上,梦醒了。
那时,村里就阿囡哥家有柿树,那树一抱都不够,树冠像牛车棚。深秋,满是柿子。不过记忆中,那柿子总是青青的。我们曾揪过青柿子,酸涩而磕牙。我们觊觎着它变黄变红。可才渐黄,阿囡哥老俩口就忙不迭揪下来了。然后放在草木灰里垩。我们总觉得阿囡哥小气,于是变着法儿捣蛋。阿囡哥的柿树虽蕃,可人丁不旺,就老两口,女儿还是老婆带来的拖油瓶。夏日里,我们偷瓜,中头彩总是他。遭作践后,阿囡哥娘子柴鸟就骂街。其实不算骂,她好像骂不来人。只是像打翻蛋的雀儿,叽喳个没完。有一次遭阿囡哥伏击,他追,我们逃。可阿囡哥驼背如刘罗锅,哪追得上。一次不慎,跌进沟垄,仰着翻不过来。我们起哄看他笑话。
他是我爷爷的年龄,又是队长,爷爷叫他“阿囡哥”,我们背地里学舌。可他没一点威严,连我们都不怕。他喜欢说笑话,只要他在场,大伙干活不累。他除了矮小力不大,可技术活没人能及,加上他乐天,村里人服,给起了个“老来青”的绰号。就是对屁孩没一点办法。可他这点好,从不向家长告状。除非我们逮蛤蟆,捉蚯蚓踩了秧田。
那青柿子垩上个把月,就熟了。阿囡哥和踮着小脚的柴鸟,在黄昏后一家家送过去。我家总是有阿囡哥送来。爷爷夸他的柿子好,阿囡哥笑得喉结像鱼鹰,“咯咯”有声。那些柿子已透熟,呈牛心状,由四瓣蒂叶托着,红得像小灯笼。稍稍一扳开,溏心欲滴,软糯甜腻。我贪婪着吃,心想能吃三个五个。那是不可能的。余下的,爷爷挂在梁上。
我想,阿囡哥为什么不让柿子在树上留熟呢?是怕我们偷吗?如是有年,到柿子将熟未熟之际,我们故技重演。后来听爷爷说,阿囡哥这么做,除了防鸟雀吃食,还怕我们上树摔伤。原来是这样!那时的我们已识货难为情,以后就收敛了许多,不再捣他的蛋了。
有一年开春后,他将培植的柿树一一分送,种好。三四年后,每家宅前屋后的树上挂起了灯笼似的柿子。他家没小孩,他爱我们。包括不告状,送柿子,栽树。
市井,市井,烟火人家就该有井和柿子树的。其实,在之前,几乎家家如此。后来大跃进炼钢铁,柿树殆尽。阿囡哥家的柿树仅存,该是异数。爷爷曾看着已结果的小树,有时念叨。我们不再干那些勾当,除了家家都有,还在于已是上学堂的翩翩少年,带着童趣的顽劣也在渐渐丢失。
而今,每入深秋游冶,远远看见农户人家,白墙灰瓦,垣墙间斜枝横出;山坡下,千树万树压枝低,衬托出一树树红柿子时,不觉怦然心动。柿子!红柿当头,事事如意。它不仅入得诗,上得画,更在于它安然于烟火人家,寄托了人们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阿囡哥不知何时跟着他养女去了,那棵高峻的柿树连同他的宅基成了农田。而村里如今繁衍着的,都是那老树的后代。
据说梦都是黑白的。我曾纳罕,儿时见到那树上的柿子都是青涩的,唯独在梦中怎么成了红灯笼似的呢?柿子像灯笼,挂在年的门槛,荡漾在你我的梦里。
明刊《石榴的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