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海路的沉思

陈美

蛰居东滩，晚饭后，老两口手牵手百步走。

兴致高时，我们沿着北郊路向南，一直走到长江边。那堤岸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那“彩虹卧波”，不由使人吟起“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诗句。

堤外，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堤内，金黄的菜花，碧绿的麦苗，编织成一条硕大的毡子。偶尔有几只鸟儿从头顶飞过，这次第正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意境。

这样的好光景，错过了，岂不可惜？

三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烟花三月，我在江边小镇教书。沸腾了一天的校园，在暮色四合中沉寂。我挟着惠特曼的《草叶集》，在月光下踟蹰。有时趁天还未黑，我会骑着单车，来到茅草丛生的江堤，找一块略高的乱石，看隐隐的孤帆，脉脉的落日。时而是千帆过尽“肠断白蘋洲”的温庭筠，时而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后主，时而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五柳先生，时而是把酒临风、宠辱皆忘的迁客骚人，一抬足一举手，实现了千年的穿越。

和孩子们一起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便突发奇想，周日约定江边野炊，孩子们雀跃的样子，恰似“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而琅琅的书声响彻天际：

春天不是读书天，掀开被帘，投奔自然！春天不是读书天，鸟语树尖，花笑西园。春天不是读书天，宁梦蝴蝶，与花同眠。春天不是读书天，放个纸鸢，飞上半天。

陶行知先生这首充满童真童趣的儿歌，表达了要“解放孩子的空间，让他们去接触大自然的花草、树木、青山、绿水、日月、星辰……自由地对宇宙发问，与万物为友”的教育真谛。

现在想来，组织孩子们春游、野炊，我们不记得做过活动申报、方案设计、家长签证、老师担保……我们只记得采了野花，捉了蝴蝶，钓了螃蟹，唱了儿歌……

“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尘。”那时，没有“别人家的孩子”，没有“输在起跑线”，没有“挑战满分”“灿烂在六月”，而我作为十八岁的孩子王，有着满腔的热情，使不完的劲儿。瞧，放学了，我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教孩子们跳“十六步”，跳《让我们荡起双桨》；我踩着风琴，教孩子们唱信天游，唱《歌声与微笑》。五音不全，四肢不协，那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我们快乐，是那种要飞起来的快乐。我们不知道期末是要统考的，分数是要排名的。孩子们却很给力，他们的向善好强，竟然实现了“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奇迹。那时，老校长的默许，是对我们这般“胡闹”的无上褒扬，这是需要情怀的。我庆幸，我的教书生涯中有这么一个“无组织”的野蛮生长期，也许这是最接近教育本质的。

我们走下江堤时，绕道“揽海路”，看着路牌，我们哑然失笑。从起初战战兢兢的“拦海”，到后来居高临下的“览海”，到现在自信昂扬的“揽海”，这是怎样的胸怀和气度，这是怎样的脱胎换骨般剧痛的快感。

诗人说，那蹒跚的足迹，印下了我们走向春天的历程。

走在揽海路上，我们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