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04日 星期日
笔下滋味:一蔬一果总关情
第12版:国家艺术杂志 2023-04-15

笔下滋味:一蔬一果总关情

《新豆涌到》张大壮1974年

《卷心菜西红柿》来楚生 无年款

《萝卜丰收大有年》江寒汀1958年

《卷心菜》张大壮1966年

《河鲜蔬果杂册·茭白辣椒》张大壮1978年

《带鱼丰收》张大壮 一九七三年

◆沈嘉禄

近日,“总知春烂漫——纪念张大壮、来楚生、江寒汀诞辰120周年特展”在上海中国画院美术馆举办,少长争睹,络绎不绝。本刊特邀作家、美食家沈嘉禄撰文,品读画笔下的美味。展览持续至5月14日。 ——编者

蔬果鱼鲜摆在了C位

张大壮、来楚生、江寒汀三人同是1960年画院成立时受聘的首批画师,生活在长三角这片沃土上,均以花鸟画见长。不过我在此次展出的九十余件绘画及书法、篆刻作品中,对他们所绘的蔬果鱼鲜等看得格外仔细。

1958年画院筹建不久,国内社会主义建设开展得如火如荼,受时代风气的影响,画家纷纷走出画室,深入基层,从生产实践和日常生活中寻找素材。事实上,以蔬果为素材进行创作,在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等几代画家中已成风尚,但他们着意向佛手、柿子、柑橘、石榴、百合们讨彩头,而新时代的画家,过滤了清供图式的浅层意趣,从生产劳动与日常生活中确立时代的审美。所以在这三位画家笔下,一菜一果,一虾一鱼,都是鲜活的,水淋淋的,带着泥土的芬芳,渗透进劳动者的手泽,饱满而丰腴,鼓胀而结实。诚如张大壮先生所言:我画的都是吃的东西。

我听出了他的潜台词:我画的不是供品。也就是说,他们笔下的东西已告别了旧风俗和旧文化,已经成为独立的审美客体;是画家的人格外化,更是新时代劳动者的形象代言;是劳动者生产出来的,是为人民服务的,更是新时代的阳光雨露所滋养的。只有结合时代背景与审美风气,才能理解他们三位的这批画作,不只是题材与技法的突破,更是思想感情的体现。

于是,蔬果就站上了C位,成为光彩照人的主角,连亮相的姿势也与以往不同。江寒汀所画的白萝卜,枯笔双钩,刚健硬朗。摘掉叶子,揩去泥土,装满一箩筐,准备运往市区菜场。箩筐前方搁了一对红萝卜,看似随意地用了没骨法来画,却有淡妆浓抹之美,汁液饱满的感觉诱人去拿。又恰似舞台上的一对旦角,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这样的现代戏。再看题跋:“生熟堆盘一样甜,红红白白色鲜妍。营养更比山参足,萝卜丰收大有年”。在观画人心头激起的,不就是鼓乐齐鸣、喜气洋洋的丰收曲吗?

画展上还有一幅江寒汀于1961年劳动节创作的画,一筐刚刚割来的猪草,筐下横着一枝红艳艳的野花,乱蓬蓬的猪草与舒展的鲜花,两相比照,热烘烘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更妙的是地上躺着一柄镰刀,割草人去了哪里,就在你的身边。这幅前无古人的画,也让我想起那个年代的一句顺口溜:“猪多肥多粮食多”。

张大壮的绘画妍丽灵秀,深得恽派没骨技艺之精髓,有着“现代恽南田”的美誉。晚年的他渐入化境,率性所至,创作了一批以创新题材、创新技法为旨趣的作品,蔬菜、瓜果、鱼鲜等都奔来眼前。

“银鳞颜料”与水墨相溶

在中国画坛上,鱼虾鳞甲也是常见素材,个中高手林立,齐白石就是一位卓越者。但以海鱼海虾入画却很罕见,或许在前人眼中,《海错图》不啻一卷海妖谱。随着新中国近海、远洋渔业及围网养殖业的发展,内地的民众也能经常性地享受到新鲜的渔获,所以张大壮笔下的海鱼海虾,便是社会发展的实录。

张大壮画的对虾,我有幸拜观过多次,虾体饱满,色彩鲜艳,还原度相当高。而他的《带鱼丰收》早已是画坛传奇,这次凑近了细看,不由得啧啧称奇,诚为画家这一题材的精品力作。

据上海画坛实力派画家洪健先生所说,张大壮所作带鱼图的最大创举便是在颜料的调配上。为达到逼真的效果,他从菜场讨来新鲜鱼鳞,刮下来晒干,然后研磨成粉,和着颜料和胶水调匀,再涂到带鱼身上。“银鳞颜料”与水墨相溶,使笔下的带鱼栩栩如生,且不受时间淘洗,历久弥新。倘若上银粉,时间一长可能转黑。

张大壮画带鱼不是独一幅,以前我看到的“张氏带鱼”多为“盘踞”,而这幅中的带鱼正从渔网里扑脱出来,渔网用黑线与白线交替勾勒,凌乱中显出一定的规律,疏密得当,灵动飘逸,略有勾连,动态十足。落日归海,晚霞满天,渔获上岸,一片欢腾。

采用山水画构图布局

画展中首次与观众见面的张大壮《写生蔬果册》,虽未装池,却更值得细细品味,茭白、番茄、辣椒、莴笋、米苋、枇杷、卷心菜……信手拈来,妙趣盎然,寻常所见,新意迭出。尤其是那几棵作为衬托的红米苋,红梗与绿叶的相融相兼,浑然天成,如有神助。

海上画家张海平先生说:张大壮笔下的瓜果蔬菜之所以鲜翠欲滴,得益于他的用墨、用色技巧。他还猜测张大壮受过西画训练,他笔下的有些色彩在现有的国画颜料中根本找不到。张大壮的学生、京剧名家盖叫天的孙子张大根曾经跟我说过,老师画到兴起时,米苋、菠菜、桑葚、杮子都可挤出汁水来调颜料。

当我看到期待中的《新豆涌到》,心情仍那么激动。江南初夏时节涌来眼前的蚕豆,一节节堆起,一粒粒涌动,报告的不仅是季节的更迭,而有对劳动者的礼赞和对美好生活的期许。张大壮仍以他稔熟的没骨法画出新鲜蚕豆的饱满质感和清新色彩,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每节豆荚都似乎在一笔到底的轻重起伏中完成,而豆荚顶端的蒂柄,恰似山水画中的点苔,有画龙点睛之功。更令人叹服的是,张大壮是用山水画的构图来安排这幅蔬果图的布局,解决了“散装”的蚕豆从麻袋中喷涌而出的平衡关系,成千上万的蚕豆从远景一直铺展到近景,仿佛要倾泻到画面之外,画家心中的欣喜也溢出了笔墨的局限。《新豆涌到》不仅是前人从未涉笔过,可能也是今人不敢挑战的,成为经典不会有异议吧。

日常题材融入时代审美

青蛙、松鼠、水鸭、冬笋、黑鱼、卷心菜、青椒、苹果、山芋……在来楚生笔下,同样弥散着活泼的生活气息。来楚生以篆、隶笔法入画,造型简略,敢于大胆施以浓墨厚彩,浑厚古拙,饶有金石韵味。

来楚生的这幅《黑鱼》,我以前多次从印刷品中欣赏,这幅画的构图借鉴了西洋绘画,浓墨简笔勾出的两条黑鱼,一大一小,以三角形构图求得平衡,但毫不呆板和机械。画家居然不施水波纹,但胸中有水,鱼儿照样游动。本来喜欢到处乱窜的黑鱼,因此多了一份从容淡定。

《收菜籽》是来楚生创作的一幅人物画,画家通过描绘两位正在搬运菜籽的农村姑娘的背影,来传递丰收带给人们的喜悦。人物的造型极为简略,前方的抬着菜籽的人甚至只有一双腿脚出现在画面上,但是她的动作、力度甚至吞吐的气息都让观众感受到了。来楚生的学生、书画家瞿志豪对我说:“来先生对这幅也比较满意,他说我不会画人物画,只能画个背影了。不过观众从背影中能够想象人物的神态。”瞿志豪还说:“来先生不愿走别人走过的路,别人画熟的他就不画,所以他不画牡丹画芍药,不画芋头画山芋,不画白菜画卷心菜,梅花也画得很少。”

张大壮画了卷心菜,来楚生也画了卷心菜,都是以果断的笔触,勾勒出极简的也最有弹性的线条,饱满而扎实。这两颗卷心菜在画展上邂逅,是卷心菜的荣幸。来楚生自豪地对刚进中学的瞿志豪说:画卷心菜,我是首创。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今天我们进入了物质丰富、绘画素材同样十分丰富的好时代,我由是会想,倘若三位大家在世,也许会画一画火龙果、车厘子、白松露、金枪鱼、香椿芽、枸杞头、培根披萨、日本寿司,还有双螯高举、威风凛凛的龙虾,但是我相信老前辈们最愿意画的还是卷心菜、番茄、丝瓜、茄子之类,他们永远与普通的老百姓同呼吸,共命运。

现在,上海的中青年画家也喜欢表现日常生活的题材,蔬果、风味、器物等作品别开生面,意味深长,春风化雨般地融入了时代的审美。张大壮、来楚生、江寒汀等老一辈画家不仅拓展了中国画的边界,其实也创造了一个传统:更深入基层,更深入生活,更有温度地把握人物的内心世界,更诚恳地与人民群众建立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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