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9日 星期日
导演濮存昕 我知道我不知道
第9版:星期天夜光杯 2023-05-07

导演濮存昕 我知道我不知道

◆朱 光

受静安现代戏剧谷之邀,停歇了两年的上戏第六届藏族班出演的话剧《哈姆雷特》,再度回到他们出发的地方——上戏实验剧场进行了故地重游的演出。即便已经导演了多部话剧,濮存昕依然对于“导演”这个抬头略显推辞:“我只是去进一步解密《雷雨》《海鸥》等剧本,作为后生向曹禺、契诃夫等戏剧大师‘呈上习作’……真正科学的、哲学的态度是:我知道我不知道。”

专访濮存昕之际,正是他刚刚结束为《哈姆雷特》剧组“重新上弦”首演的前夜。他抱着一罐小番茄,晚餐只吃一个三明治,声音洪亮,眼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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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就埋下的种子

一边导演着北京人艺5月1日首演的《海鸥》,濮存昕一边执导了5月4日在上戏实验剧场首演的藏族班《哈姆雷特》。

濮存昕是上海戏剧学院驻校艺术家,2017年接到消息问他是否愿意参与上戏第六届藏族班——第一个四年制本科表演班的教学。他立刻回想起了自己还是空政话剧团演员之际,于1981年,在上海观摩上戏第三届藏族班毕业大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往事。“我们跑到后台堵着门看他们,藏族班演得很棒很帅!”他们后来还去了中南海演出,到民族宫剧场公演,盛况空前。“这是一颗种子,埋下了一片记忆”,当时濮存昕还没怎么去过西藏,“只到甘南自治州去拍过电影。某个夜晚,我骑着马与上百号由藏族群众演员组成的马队一起回到驻地,那个夜晚啊……至今难以忘怀”。

因而,他毫不犹豫地定下了与第六届藏族班的互动教学,每年抽空与他们相处。首次接触,就是在他们一年级下半学期:“22个学生半数以上不是拉萨人,普通话说得不够好,但是他们的观察生活小品已经演得非常真切了。”观察生活小品就是演员以现实主义的方式从生活中提炼出值得演绎的主题或状态。“他们还演失恋吵架戏,女生一巴掌打下去,男生一点儿也不退缩,挨了巴掌后继续从容地演。”在沿海城市长大的演员通常在演戏时不真打,只是做个假动作而已。“他们的真切、真诚坚定了我的信念,于是我邀请他们一起参与在上海大剧院上演的朗诵会,让他们也感受了大上海的大舞台。”

二年级之际,藏族班演了《地质师》,“他们身上有一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的味道,是当下大城市和东部地区孩子身上看不到的气质。因此,看得我很激动。”三年级,上网课,普通话还是不够好,尤其是演坏人演不出来。当时,他们排演了藏族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格桑罗布与卓玛次仁》。他们起初对该剧感觉有点别扭,后来知道是因为藏族文化对自杀是有其他态度的,于是老师帮他们稍稍改了台词,“这部剧都演得很好,配角都演得上天入地地自由。他们班最帅最高、长胳膊长腿的男生,长得简直就像是回力球鞋标志的那个开弓拉箭者……”

等要排演毕业大戏时,濮存昕想:“只有莎剧那样的诗剧,符合他们的性情——辽阔的、舒展的、诗意的,如果要他们去演《雷雨》《北京人》的话,他们是来不及体验生活的,会更难。”因此,他们打算排演《哈姆雷特》。为了让22个学生都有机会登台亮相,他们就决定干脆分成两个版本——普通话版和藏语版。结果,难题在排演藏语版时意外出现——原定的男主角不是拉萨人,说起文绉绉的拉萨藏语很不习惯。“剧组发生地震,要换演员”,濮存昕回想起来又被藏族孩子的“哥们义气”感动:“他们不争名利,跑来说‘老师,我不好意思去抢他的主角’。”最终,艺术至上,班主任出面“摆平”:“谁适合就是谁的。”

为了让大家在毕业大戏时都能充分展现,安排了5场普通话版,5场藏语版一共10场公演且售票,这是上戏毕业大戏话剧类别中的首次公开售票,座位挺满。在上戏院长黄昌勇的支持下,这部《哈姆雷特》成为送给藏族孩子乃至西藏话剧团的“礼物”,从演员到服化道统统一起送到西藏。“我们买了最大号的行李箱给孩子们送别,让他们把上海装回去。”

原本,22个学生是有淘汰率的,至多只有15个可以留到西藏话剧团,但是因为这是一份厚礼,结果西藏话剧团全员接受了整个毕业班——编制不够,还从西藏歌舞团、藏戏团借了名额。毕业后两个月在拉萨上演该剧时,他们邀请了濮存昕前去。“我看到他们的父母在演出后涌上了舞台——本来半大的牧区孩子去了上海,有了专业,还能蜕变成熟,做父母的真的高兴。”

此番重排《哈姆雷特》,还要克服他们“重返校园的喜悦”,“学校安排得很好,他们重回校园肯定有幸福感,包括其中有人结婚生子,但是排戏不能‘散神’……”最终,濮存昕把他们调到了北京。他一边排《海鸥》,一边兼顾《哈姆雷特》。有两句观众评语最让濮存昕动容:“他们(藏族班)的笑,才是真正的笑”——意思是,他们完全由衷、诚恳甚而谦卑地笑,从来没有假笑;“好像莎士比亚就是给他们写的《哈姆雷特》”——尤其是在看藏语版时,看起来仿佛一个外国剧团,“这个简单的评价,很高”。

2

后生向戏剧大师“呈上习作”

濮存昕还导演过曹禺编剧的《雷雨》——第二轮将于6月再度于北京亮相,此前,他导演的契诃夫代表作《海鸥》正在北京人艺上演。

他的初衷并非是去做导演,而是弥补遗憾。“我一直觉得《雷雨》我没演好”,濮存昕从周萍演到周朴园,反复研读剧本之际,忽然发现“大家都不读1934年的版本,而去读1956年的版本。”他发现最初的版本里“有暗线,有密码——周朴园完全不是后来呈现的模样,我们感觉我们发现了矿藏,点燃了我们继续挖掘的热情。”首轮上演后,迫于客观情况暂停,而且有位演员去开刀,第二轮到6月才继续。这些年来,“我是在《雷雨》1934年版本里,寻觅当时的情怀,对曹禺笔下人物身处迷途的同情。”他敏锐地感知到曹禺的悲天悯人:“他的批判里怀有对人性的尊重,呵护般地去讲‘错啦错啦错啦’,而不是扇巴掌……”

导演契诃夫的《海鸥》,也是因为“我深深记得1991年离开北京时俄罗斯导演的眼神”。时任莫斯科艺术剧院总导演的叶甫列莫夫1991年12月在给北京人艺排演《海鸥》,濮存昕出演剧中男主角特里波列夫,为此还放弃了电视剧《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一角。谁知排了没几天,苏联解体了。当时称呼于是之为“于是之同志”的叶甫列莫夫是个老布尔什维克:“给我三天时间,必须在屋子里休息一下,千万别来看我。”于是之送了他一箱二锅头,两箱北冰洋。三天后他回来了:“戏剧至上,艺术至上,继续排戏!”公演后三天,是他的回国日。他喝得酩酊大醉不愿上飞机:“我想留在中国做李白!”可见,1991年排演的《海鸥》,还没有令濮存昕感到圆满。于是,他近几年在培养青年演员之际反复重读《海鸥》,今年春节后与舞美一聊,“就冲动了。”于是,《海鸥》开排。

“我不敢说我现在就是对的,但是最近有两句话对我影响特别深”,濮存昕说起这两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远方:“第一句是——真正科学的、哲学的态度是:我知道我不知道,万千世界有的只是不定解;第二句话,据说是托尔斯泰说的——我们所创作的一切,不过是我个人的偏见。”每个人都有“偏见”,每个人的“偏见”融于一体,共鸣共情,才形成文化生态。明年是契诃夫逝世120周年。《海鸥》《樱桃园》《三姐妹》《万尼亚舅舅》等四部戏剧代表作,都写于世纪之交,写完这些戏剧没几年后,契诃夫就过世了。这些作品在100年后读来依然发人深省:“写得特别生活,但绝不是生活本身。是寓言,也是诗歌。”濮存昕在导演手记里写道:“契诃夫为新世纪创作了《海鸥》,我们在21世纪对《海鸥》做了一次习作。”

濮存昕坚称:“我不是专职导演,我只是像去解密《雷雨》一样,去解密《海鸥》。”说完,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可以垫在脖颈处的三角形颈垫,垫好之后,直接躺在地上:“我退休后更忙,对北京人艺、国家大剧院还有上戏都有承诺要去完成,今后三五年体能还行之际如何使用好要细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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