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有对联室有魂

李大伟

悬在柱上叫楹联，挂在墙上叫对联，寿席上叫寿联，灵堂上叫挽联，迎新年叫春联，对联散落在中国人日常生活方方面面，雅俗共赏。今天连土得掉渣的小品、酒席上的段子都有它的影子，且无联不噱，这个形式，姑且称作联语。

明清以来，中产以上的人家，室有对联、厅有楹联、堂有名号，这是乡绅仕宦人家的标配。联是匾的注释，匾是联的眉毛，号是堂的点睛，凸显主人的趣味志向，这就叫凡室（事）要有“名堂”。即便“三无”人家：无钱、无权、无势，门柱也有豪言壮语：“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房东自勉。

外国文学样式，在中国都有对应物，诗歌、散文、戏曲、小说，唯独对联，外国没有，因为只有方块字，才能工整划一。因为整齐划一，上下联的相同位置可以一一对应相同词性，还有平仄声，读起来抑扬顿挫，流露情绪。“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音节如秦腔高亢，金石掷地，一副赳赳武夫的豪迈，这是周（周亚夫的典故）姓人家的门柱楹联，暗喻姓氏符号。

诗词宜雅不宜俗，脱胎于诗歌的联语例外，是个大杂烩，捡到篮里都是菜，各种文学样式均可一锅炖，借用王淑兰贺梁章钜七十寿的下半阕：“简如格言，详如随笔，博如旁证，精如选学，巧如联话，富如诗集。”表现形式：可诗、可词、可曲、可文、可白、可雅、可俗、可以胡说八道，各种文体的集大成者。

皖南故居，匾额之下，悬挂楹联，“二字箴言惟勤惟俭/两条正路曰读曰耕”，彰显农耕时代的处世为人；“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裕后有良图，惟俭与勤”，永世不匮秘诀。“读书好、营商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在外创业前辈对血缘后代的叮嘱。在近苏南的湖州南浔镇，张静江故居尊德堂的楹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堂号是头等状元、一等老板张謇的墨宝，楹联是孙中山的遗迹，暗示主人风云际会的背景。一所旧宅子，家具嘛，会客椅子、祭祖条案，别无长物，不为寒碜。若没有匾额、楹联，再多的名贵家具，落满时间的尘埃，只不过是“一件沾满虱子的华丽袍子”。算啥名堂？

渐渐地，我也附庸风雅，在家里配置对联，从书房开始。诗歌散发天真，是情绪润滑剂：史籍里，惊涛骇浪，灰飞烟灭，落于我们肩头，不及历史尘埃一粒，慌什么？读罢史书，心就宽大。读书越多，问题越多，不断激发好奇，好奇是精神年轻的青春痘，所以孔子说：“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我的书房匾额：忘忧亭。两侧对联：庭有余香谢草郑兰燕桂树/室无长物唐诗晋字汉文章。上联：窗外虚景，下联：室内实拍。虽腹无五车，但家有五车，聊以自慰。横批：无负今日。字是梁启超的，天津故居买来的高仿手迹，我总是这样地误解：不要辜负当下，今日事今日毕，以此自励。

出门是客厅，盆栽一株虬曲，冒充迎客松，放置在贴墙的平头案几上，对着门。门楣上一块匾：聚义厅。楹联呢？配文武联。武联秋天挂：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文联春天挂：名花未落如相待；佳客能来不费招。穿过客厅，就是餐厅，联语也短：有酒学仙，无酒学佛。横批：汉书下酒。铁钩隶书，同学钱建忠写的。常在此听友谈书吟诗，以此佐酒，饮不釂者，浮以大白。书房隔壁的卧房，将李鸿章的晚年名联掐头去尾：囊有钱、仓有米、腹有诗书/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横批：一脚去。这是走向死亡的最佳状态，但不敢挂，因为卧房是夫妻公共空间。

书房坐北朝南，窗外是院子，入口罩檐有木匾曰：陶家圃，有“门虽设而常关”的意思。竹篱有刳囊半棱竹柱，刻着速朽可再刻的联：此间有郁林一卷，话往事数千年，携酒重过鲁望宅。我来值山茶再放，愿同志二三子，对花齐和梅村诗。

人是灵魂的携带者。对联是主人的灵魂写照，没有对联，白墙即白痴，日夜行走着一具行尸走肉，酒囊饭袋衣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