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朔梅
乍看题目,你也许觉得这该是件浪漫的事:朝晖里,一个少年背着琴,像个行吟诗人,走进太阳的光环,走向天涯。然而,生活远没那么浪漫。那少年才十三岁。那琴其实是一把弹棉花的弓(音:jiong)。
他叫龙章。如今的他戴副眼镜,斯文健谈,像个大学教授。哪知他才读四年书。认识三年,却不知道他有个“柘林好人”称号。问之,则笑笑。笑是龙章的标志,谦和而坦诚。我想,龙章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的微笑。心永远朝着未来,笑对磨难,笑对生活。
那年开学,龙章领了课本回家。下山坡时,心里高兴而没刹车,结果翻入山坳,多处磕伤流血,半个多小时不醒。正巧,一个弹棉花的经过,才将他驮回家。那师傅姓潘,温州人,随即在他家落脚,揽接弹棉花生意。养伤的龙章每天看潘师傅斜背着弓,听那纺锤弹拨牛筋时,发出“梆梆”的声响。弓弦摁到棉絮上时,棉绒就被弹起来。连续着弹拨,声音和棉絮在屋内像雪花般飞舞。潘师傅成了白头、白眉的雪人。龙章觉得那声音好听,那场景像童话世界。
半个月后,潘师傅要走了,他喜欢这个瘦小机灵的孩子。潘师傅说去上海。龙章向往上海,要跟去学生意。父母同意了,这最起码少一张嘴吃饭。父母没钱,就用蛇皮袋装了几件旧衣服。身上虽没一分钱,可龙章很开心。那天早晨,他背着几乎拖地的弓,松松爽爽跟着师父。见母亲在目送,他一点没有依依不舍,而是笑着跳着出了村口。
师父没去上海,而去了湖州织里。那里条件很差,住工棚,吃饭没菜。可他干得很勤快。他喜欢在弓弦声里自己成为雪人。这总比在家强,还有80元的工资。半年后,父亲来看他,车费不够,走了很长的路。其实父亲没办法,他看看儿子挣到钱没。龙章把赚下的四百多元钱给父亲时,自己开心地笑了。
第二年春节回老家,有个温州人来招弹棉花的,开出的工价是250元。主要是在上海。龙章就跟着来到三林塘。可师父运气不好,尽管生意不错,结果遭了火灾。龙章救出师娘后,师娘说还有一万元在里面。师父拼了命往里冲。龙章抱住不放。师父打他,龙章说:师父你打死我也不放,你进去会没命的。着完了,师父抱住龙章哭,龙章却笑了。师父不解,说失火了还笑。龙章说,我笑你没一点伤,钱可以再挣。而师父却一蹶不振,回老家了。龙章接过弹棉花弓,自己当起老板。那年,他十七岁。
从此,他背着弓,在三林、周浦一带讨生活。最后流落到柘林外的海边,租两间破房落脚。见有人背着棉花走过,龙章一路跟过去,说自己弹得好,价钱又便宜一元。被跟的人见是个瘦小的孩子,心就软了。弹棉花养不活自己,他就批发水果等小商品做小贩。一次窑厂下班,一个粗鲁的窑工买生活用品,找零四毛,可龙章只有五毛的纸币,龙章说要回找一毛。那人给了一个巴掌。嘴角流血。可龙章朝他一笑,那人一愣:神经病!龙章没神经病,可除了笑,他还有什么办法?
流氓们欺负他,截住了要他叫爸爸。龙章不睬,背着弓只管走自己的路。
他把弹好的棉絮用三轮车骑到十六铺寄卖,然后在那里批发水果骑回来。下午出去,深夜回来,来回十二个小时。一次深夜被巡逻的公安截住,以为是偷窃。在派出所里,他笑了。公安不解,问为什么笑。他说我觉得到这里安全了,没人欺负了。以后同样的时候,公安常见这个瘦小的青年。被他的坚韧感动,他们成为了朋友。
到柘林三十年,从大山里出来的龙章,梦想成真。摸爬滚打成了老板,成了新奉贤人。可他没忘记底层的艰辛。见腿脚不便的农民卖蔬菜,他全部买下,然后放在另一个地方任别人拿。他每年陪敬老院老人吃年夜饭,他资助了许多学校及贫困地区。当别人看着锦旗夸奖他时,龙章一笑,面露羞涩。
他不弹棉花了,可办公室里,还挂着那张弓。边上写着“不忘初心”。他说,有时夜深人静,会取下来弹拨一会儿。他是不是想着三十年前,离开故乡的那个早晨,想着一路过来的艰辛,想着在村口目送的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