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1974年春,我从北大荒调回北京,在一所中学当老师。那时,我患上了高血压,大夫给我开了半休的病假条,每天中午放学,我便回家,整个一下午的时间,空余得很。
大院里,紧靠我家的邻居,是一位姓常的老大爷,退休在家,整天也消闲得很。下午,上班和上学的人都还没有回来,大院里很清静,除了一些家庭妇女,就我们两个大闲人,便常聚在一起消磨时光。常大爷是我去北大荒后搬进大院的,以前并不认识。那时候,我刚在北京日报上发表了一首小诗,被他看到,对我说:你别看我没什么文化,可我就喜欢有文化的人。我们便来往密切起来。他跟儿子一家一起过,他有个孙子,和我差不多大,在陕北插队,还没有回来。白天,家里就他一个人,闷得慌,我成了聊天解闷的好伴儿。
常大爷有两个爱好,一是下棋,二是喝酒,是一边下棋,一边喝酒。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槐树,浓荫匝地,夏天很风凉。他常抱着棋子棋盘,拉我在树下下棋。我是臭棋篓子,不怎么爱下棋,纯粹是陪他打发无聊的时间。常大爷却顽固认为我是块下棋的材料,为提高我棋艺,把他珍藏的一本《橘中秘》的棋谱借给我看。那是一本线装书,纸页泛黄,有些年头了。他说是清版书,是他从旧书摊上好不容易淘来的,让我一定好好学习。
说心里话,我对这本棋谱兴趣不大,但我对常大爷的酒杯格外感兴趣。每次下棋的时候,常大爷都会拿来一瓶二锅头,摆上两个酒杯,比一般的酒杯要大些,一杯能装八钱酒。酒杯是瓷的,没花和任何装饰,瓷很细,很白。有意思的是,没有酒的时候,酒杯里面是白的,倒上酒,杯底会渐渐出现一个古装美人,随着酒一滴滴倒满,美人须眉毕现袅袅婷婷地荡漾在酒中。这让我非常惊讶,不知道这样神奇的酒杯是怎么做出来的。更让我奇怪的是,我的这个酒杯,外表和他的酒杯一模一样,却不会出现这样的奇迹,任怎么倒酒,美人都身隐闺中,不肯出来。
常大爷很得意,酒杯也是他从旧货摊上淘换来的。一套酒杯共四个,只有这一个可以显影,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属于难得的捡漏。有这样美人杯在手,和别人下棋,常大爷所向披靡,没有遇到过对手,觉得都是美人杯的暗中保佑。本以为我能和他棋逢对手,谁想到我是稀屎扶不上墙,几多纹枰对弈,他是耐心指导,我却是心不在焉。
常大爷不客气对我说:你中学没学过孟子的《学弈》?不能一心总以为鸿鹄将至,眼睛总盯着我杯子里的美人。
有一次,他索性把这美人杯推给我,但美人杯也没能帮我棋艺长进。心里暗想,这一定让常大爷很伤心。常大爷只是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咳!我那个孙子和你一样,也是怎么都不上道!你们年轻人呀,不理会咱们中国象棋的奥妙!
每逢想到这里,我都很惭愧,那时候,我确实只盯着酒杯里美人,觉得酒杯的奥妙,胜于象棋。
一年半之后,我搬家离开了大院。日月如梭,一别经年,为写《蓝调城南》一书,我重返老街老院,已经是2004年。近三十年过去,面临拆迁,老院面目皆非,大多老街坊已经搬走,剩下的人家不多。一打听,常大爷家还在,只是常大爷前些年过世,他儿子也已经搬家,现在常大爷的孙子一家住,在等待和开发商进行最后的谈判。
轻车熟路,走到大槐树后的常大爷家,叩门求见,开门的是个男人,年龄和我相仿,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但肯定是常大爷的孙子了。说起话来,他说我知道你,我爷爷常说起你。我开玩笑说:说我什么?一定说我是臭棋篓子吧?他笑了,说:我爷爷说你心不在棋,是因为心里另有所属,看你以后写了那么多文章!我爷爷只要看到你的文章,就会忍不住念叨起你,然后数落我几句。我们都笑了。“这真是高看我一眼了,真的要谢谢你爷爷!”我对他说。
我问起美人杯和《橘中秘》。他告诉我,前两年,我把它们都卖了,《橘中秘》,人家说是民国时期的仿本,卖的价不高;但美人杯确实是清雍正年间的正品,卖了好价钱,贴补我爸买房子用了。
真有点儿可惜,不管《橘中秘》是不是仿品,也不管美人杯卖多高的价,如果是我,是舍不得卖的。毕竟,那是常大爷一辈子钟情之物。看到了它们,就像看到了常大爷。